首页 -> 2004年第1期
鸡尾酒会
作者:大城立裕
“不过……啊,详细情况以后还可以调查。我暂且对有关难点作一些说明,希望能够理解……”
警官先作了一个简单的开场白。然而,据他所说,首先,女儿被侵犯之事和女儿伤害他人之事,将被分开处理。第二,对美国人的审理是在军队进行,对女儿的审理是在琉球政府的法庭进行。女儿现在被带到CID,可能是因为那美国人向军队起诉了,为了便于调查,以后还是会被移交到这里的。要这样就好了,你说,你工作的行政机关是政府。他说,但是要知道,上面还有监督这个政府的政府,但是,他下面的说明,却使你感到紧张得有些透不过气来。
其一,在军队的审理是用英语进行的。而且,所谓强奸案件,是取证非常困难的案件,近乎没有胜诉的可能。一般是建议不要上诉,即使已经上诉的,实际撤诉的例子是很多的。
其二,琉球政府法庭,对军队要员没有传唤出庭作证的权利。即使被告人申诉自己是正当防卫,只要罗伯特·哈里斯不被传唤到庭作证,其取证是不可能的。
“这么说来……”这时你完全慌乱了,用颤抖的声音说,“只有忍耐了吗?”
“这由您自己考虑。”
警官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对提出的问题即刻作出反应,但不作重复说明。你反问道:“地方法庭没有传唤权吗?那么,如果本人主动要求作为证人出庭呢?”
“主动出庭?”警官显得有些惊讶。似乎想说,那不可能。
“由这边来劝说。”
“谁?您吗?”
“我去劝说,想办法。如果正当防卫取证成立的话,那么在军事法庭,不就有希望作出有罪判决了吗?”
“不,军事法庭审判是两回事。而且……”警官眼睛里露出怜悯的神色,“这里不存在正当防卫。如同您所说,因为是在事情结束之后的伤害, 不是正当防卫。如果能酌情裁决则另当别论……实际上,在刚才听了您的陈述之后,我就想跟您说明这一点。”
这样的说明,使你慌乱,且难以理解。眼前仿佛闪过一个黑黑的深渊。这时,在你的脑海里,重新浮现出了十年前的情景:想要从家属部队的东面穿出去,却不知该怎么走。你非常着急。你的同胞,那些日本女佣,向你投过来的目光,是猜疑?是轻蔑?是怜悯?是厌恶?还是视而不见?究竟是哪个呢?眼前这个警官,在你面前怀有的感情, 好像哪个都不是。只有“无法挽救”这样一个埋在心底的绝望的呼声,在这点上,他们是一致的。想要摆脱绝望的路又在哪儿呢?……闷热的傍晚,应邀参加鸡尾酒会,获得了门卫的许可,心情愉快地急急走在行人稀少的家属部队区内的道路上。那天的情景清晰地重现在眼前。
“我要成功,一定要让证人出庭。”
“是吗?”警官依然是怜悯的神色,“那么,祝您起诉成功。”
你给米勒先生挂了电话,说有急事,希望能尽快见面。对方马上答应了,说傍晚下班后在家里等候。你补充了一句,请向门卫打个招呼,他连说“OK,OK”。你放下了一半心。米勒说在自己的家里,看来鸡尾酒会的余韵还残留着。
到了米勒家里,米勒太太也出来了。你向他们表示了对上次宴会盛情款待的谢意,他们回答说,自己也感到很愉快。你感到彼此间极好说话。
“啊,对了,您的女儿有两次没来上英语课。”米勒太太说。
啊,机会来了。你乘机说了这次来访的目的。这时,米勒夫妇顿时显得有些紧张。你看着他们的面部表情,继续说,这也是出于无奈。米勒先生不由离开了座位。你最后说,打听到了罗伯特·哈里斯的所在部队,但现在可能在医院里,一起去见一下面,行吗?
“我一定要叫他作为证人站在法庭上。”
“这件事太突然了。”米勒先生说,“而且,我经历的事情也不少,但这样的事,毕竟是个难题。”
“我也觉得过意不去。作为一个美国人去责备另一个美国人,您会感到很难堪。但是,我应该去求谁呢?我不知道,我自己是否可以去医院见他……”
“通过正当的手续,是可以的吧。”
“您认为,如果我一个人去见他,会成功吗?”
“是否成功,要看他的态度,这和您一个人去,还是有人陪同去,没有关系。”
“不仅仅是陪同,关键是您,作为美国人的您。”
“这样的事让人感到伤心。它有可能使美国人和冲绳人完全对立起来。”
“不可能。眼下我是这么想的。”
“不,我不这么认为。”米勒的眼光逼视着你,你也紧张起来。“本来这是发生在一个年轻的男子和一个年轻的女子之间的事情。您也是受害者,作为女儿的父亲的受害者。也就是说,这本是在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都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但如果是作为一个冲绳人的受害者来说,问题就变得复杂了。”
“这是什么意思呢?”你渐渐感到脖子发热。
“这也正是我所想问的。您为了达到批判一个美国青年的行为的目的,选择了同样是美国人的我协助您。对您的想法我很难理解。”
“您觉得让您为难了吗?”
“不是说为难。但是我认为应该是同等的个人与个人之间的对话。如果我和那个叫作罗伯特·哈里斯的青年人认识的话,当另作别论。但是,我和他原本不相干,和您一样。我也不想多说这些,大家跨越民族和国籍,为建立友谊而努力着,彼此相信是在平等的基础上。我不愿意因为今天这件事而破坏了相互间来之不易的安定关系。”
“我现在不想考虑得那么复杂。破坏了的话,以后再重建。我现在只求帮助。我一个人,又是当事者,太刺眼了,您若能参与进来,就帮了大忙了。”
“孙先生怎么样?他是个律师,也很会说话,而且既不是冲绳人也不是美国人,就他的立场是最合适的了。”
“您不愿意以一个美国人的身份,和一个美国人的耻辱决战,是吗?”你站起来说。
“您这么说,有些失礼了。”米勒先生也站了起来, 开始有些拘谨, “我没有证据证明罗伯特 · 哈里斯是否做了那样可耻的事情,而且我也没有权利去追究那件事。而您完全可以去追究,孙先生也一样。”
“明白了。告辞了。”
“稍等等,请不要误会。我再重复一遍,我为美国和冲绳之间的友谊作出了努力。现在扮演了一个不愿帮助人的脚色,的确也很难堪。但是,我没有必要破坏美国人之间的安定关系,这也是为了维护和冲绳人之间的友谊,您能理解吗?”
“我愿意理解,尽量。”
那样的一种理解,究竟是怎样的理解呢?问一下孙氏,能明白吗?还有小川。也许,如果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人今天和我一起来的话,有可能会谈成功吧——你走到了门口。
“啊,就回去吗?谈得怎么样啦?”米勒太太的声音从后面追了上来,“但愿您的女儿精神上不要受太大的打击。”
米勒太太那丰满的双重下巴清晰地映入你的眼帘。你脑海里浮现出了公告刑法中的一节:“强奸合众国军队要员的妇女,或者企图强奸而施加暴力者,处以死刑,或者由政府法庭下令处以其他刑罚。”
假如发生了与那样的刑法有关的事件,假如被害者是米勒太太,而加害者是我的话,米勒先生的感情将会有怎样的变化呢?孙氏和小川会采取怎样的行动呢?这世上的冲绳人和美国人,双方又会发生怎样的交涉呢?——你慢慢地走着,想着。忽然,眼前的地方,你想起来了,这是到处寻找莫根先生儿子时的庭院。那背阴处,说不定什么时候会发生什么事——但是,你没有让想象继续膨胀下去。远远看去,警卫依然是无聊地站在那里执行任务。你必须重新考虑请孙氏帮忙。
“是否可以这么认为,我被出卖了。”
你首先去公寓拜访了小川,告诉了事情的经过。
“也许可以说,他第一次受到了这样的考验。”小川平静地回答道,“他以他的立场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你不能那么说他,他的心情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与其说生气,实际上更觉得不可思议。他迎接我时,完全和宴会时一样。但是,一旦说明了来由,他马上就变得冷漠下来,完全是一副第三者的架势。我也采取了逻辑性非常强的谈话方式,这是和他们交往以来的第一次。”
“你没意识到吗?所谓亲善,在他们那里,是相当抽象的东西。比如说,上次的宴会,说是招待,而实际上他们和我们之间有着相当的距离。后来出现的融洽交流,那也是在莫根家发生了孩子丢失事件之后。”
“我本来就是有思想准备的,在那样的宴会上难有真正的交流。”
“也许在交流中,存在着自卑感。但是……”小川站了起来,拿来一本通信录给我看,“这是出席美冲亲善会议的名单,是上次佩利来航100周年纪念时才了解到的。”
“啊,”你一眼在第一行里发现了一个名字,惊讶得低声叫了一声,“米勒先生,职业是CIC!”
“是的。你也是第一次才知道吧?”
“等等。和他交往到现在,为什么一直不知道?”
“不外乎是没告诉你吧。你第一次是怎么和他认识的?”
“是他先来找我的。不知从谁那儿听说我会中文,于是找上门来,要和我交个朋友。”
“和我完全一样。你不觉得那情报网很厉害吗?……此外,他们还知道了关于我的一些什么秘密吧。”
小川轻声笑了。但是,你无暇顾及他的笑。
“原来是这么回事呀。”
“关于他的职业,曾经问过两次。”
“我也问过。”
“每次他都把话岔开了,太轻信他了。有一次问他中文是在什么地方学的,他回答说,是在陆军。”
“我也问过。”
“要说你,你是在上海的一个学院。我则是生在北京,在东京的外国语大学也曾学过。但是,在美国陆军学习中文,目的是什么呢?搞情报?拉拢民心?很有这样的可能。而且,不愿告诉别人自己的职业,这到底是为什么呢?”
“在上次的宴会上,几个初次见面的人,都坦率地作了自我介绍,包括自己的职业,而莫根先生爽直地和你打了嘴仗。说是爽直,但现在回想起来,不如说是旁敲侧击。很有点讽刺意味。”
“孩子失踪事件,他也出人意料地行若无事。从结果来看,不如说,让人感到了米勒先生的阴险。我们都大意了,就连我这个新闻记者……听说在GHQ① 时代,有的小官员因为一个人在香港养着年轻的姨太太而开始学中文。也许我们的想法是受到先入为主的干扰,认为米勒先生学中文无非是出于业余爱好,根本没往间谍上想。”
“在宴会上,你向米勒先生介绍了郭沫若的小说,还说,对中共的作家也应尊敬。”
“是的,我记得。但没说过要尊敬。”
“知道米勒先生的职业,是在那以后吗?”
“是在那以前。知道后的第一次见面,就是那次的宴会。一开始,总觉得喉咙口好像堵着什么,感到很不对劲儿,也想摆脱这样的窘境,因此借着酒劲,说着笑话奚落嘲讽。算是一种反抗吧,却是愚蠢可笑,不自量力。”
屋外楼梯口传来一些人的说话声。你想起来了,这屋子的下面是个食堂,这幢住宅里住的大多是独身,在这楼下的食堂用餐。
“不一起吃饭吗?”小川邀请道。
“不,还是……”
“知道,过会儿就给孙先生打电话。明天,我们一起去拜访他。”
“他会答应吧。”
“你认为他会和米勒先生一样吗?”
“但愿仅有的希望不会太快破灭。”
“怎么对他说呢?孙先生是个律师,他要能帮忙就好了。”
“说是中文结下的友情,怪不好意思的……但愿孙先生是这么想,并伸出援助之手。”
“我也希望是这样。”
“但是,说实在的,比起孙先生,我依靠更多的一直还是米勒先生。不管怎么说,还是因为他是美国人吧。他对我也很了解。而且,首先,走在家属住宅区时,有米勒先生,我就丝毫不感到害怕。”说这些,知道在小川那儿不会引起共鸣,但你还是继续唠叨下去,并掺杂着不满。“我一直把他当作最能理解我的人。然而如今,这么一来,反倒觉得孙先生更贴近自己了……是一厢情愿吧?”
“不,不见得。打电话试试吧。啊,怎么样,还是先一起吃晚饭吧,真的。”
“不,这时候,不想让妻子一个人在家。”
你还是第一次拜访孙氏的家。事先打电话和他约好,早晨九点以后,和小川一起去拜访了他。孙氏正在院子里整剪着扶桑花,说自己打完高尔夫球回来,刚吃了早饭。院子里的花开得正是时候,红红的花瓣带着露水珠,看上去十分鲜艳。
“啊,好美啊!”你在一瞬间忘记了自己来的目的,“据说在冲绳,把这花称之为来世花。在夏威夷称作木槿,很浪漫。但还是冲绳的形象更让人充满幻想。”
孙氏雇用了一个中年寡妇,一个人住在这儿。这里不是政府建的基地住宅,而是大约三年前冲绳企业家们争相建造的面向外国人的住宅区之一,大约有五百栋吧,蜿蜒排列在丘陵上。房产商们按照自己的想象涂抹着墙壁,但给人的感觉是,无论怎么涂都能看到里面的水泥,一眼望去荒凉寂寞。但是坐上车,慢慢爬到坡上,和没有栅栏的村庄相辉映,却也荡漾着基地住宅所没有的一种自由的气氛。孙氏的家在相当的高处,下车俯视,碧蓝的大海以及沿着海岸延伸出去的白白的高速公路,犹如一幅油画一般耀人眼目。随着嚓嚓的剪刀声,红红的扶桑花瓣纷纷落下,这时,你忽然想起孙氏什么时候说起过,他的妻子在中国大陆还活着。你怀疑那是谎言,她实际上已经死了,孙氏是证实了那消息之后才来到这里的。这么一来,你反而变得容易开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