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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的艺术(节选)
作者:米兰.昆德拉
除小说外,昆德拉还著有数部论述小说创作的文集,《小说的艺术》便是其中之一。这本书出版于1986年,由昆德拉发表或成文于1979年到1985年间的评论、访谈或演讲文章汇集而成。作家从个人的小说创作体验出发,结合对拉伯雷、卡夫卡、狄德罗、哈谢克、布洛赫等作家作品的思考,坦陈了自己的小说观,正如他在书的开头所写:“理论的世界不属于我。这些思考只是出自一个实践者。每一个小说家的作品都隐含着他的小说史观,隐含着他对于何为小说的看法。我所表达的,正是我自己小说本身所含有的这种对于小说的看法。”
《小说的艺术》共分《日益贬值的塞万提斯的遗产》、《关于小说艺术的访谈》、《源于<梦游者>的笔记》、《关于构成艺术的访谈》、《身后的某个地方》、《七十三个词》、《耶路撒冷演讲:小说与欧洲》七部,下面介绍的是其中的第二部和第四部。
编者
第二部 关于小说艺术的访谈
克里斯蒂安 · 萨尔蒙(以下简称萨):我想通过这次谈话来谈谈您小说的审美。但是从何开始呢?
米兰 · 昆德拉(以下简称昆):从这样的一个判断开始:我的小说不是心理小说。更确切地说:它们已经超出了我们平常所谓的心理小说的审美范畴。
萨:但是,所有的小说不都可以说是心理小说吗?也就是说它们都必然关注心理之谜。
昆:我们应该说得更确切一些:所有时代的所有小说都必然关注自我之谜。您只要创建了一个想象的存在,一个人物,您就必然会碰到这样一个问题:自我是什么?可以通过什么来抓住自我?这是小说得以建立的基本问题之一。通过对这个问题的不同回答,我想,您应该可以区分小说不同的流派,或者说可以区分出小说历史上的不同时期。欧洲最初的叙事者甚至根本就不了解小说的心理途径。薄伽丘为我们所做的叙述很简单,只是行动与奇遇。但是,在这些有趣的故事后面,我们能够察觉到小说的严肃意义:人类正是通过行动走出日常生活的重复世界,因为在日常生活中,人与人之间没有差别,正是通过行动,人可以有别于他人,可以成为个体。但丁曾经表述过这样的意思:“对于行动者而言,他行动的最初意图都是确立自己特有的形象。”开始的时候,在我们的理解中,行动是行动者的自画像。在薄伽丘之后四个世纪的狄德罗对此持怀疑态度:他的宿命者雅克勾引朋友的未婚妻,沉醉在幸福之中,父亲将他痛打一顿,一队军团士兵正好打那里经过,出于气恼他入了伍,第一场战役膝盖就中了弹,于是到死都托着一只跛腿。他一直想着开始一场艳遇,但实际上他一步步地走向衰弱。他从来就不能够从行动中确立自我。在行动与他之间,裂缝渐渐开启。人类想通过行动来确立自己特有的形象,但这形象一点也不像他。行动的悖论特性就是小说的伟大发现之一。但是如果说自我无法在行动中得到确立,我们又能在何处、通过何种方法抓住它呢?于是小说背离可见的行动世界,转向不可见的内心生活的时刻到来了。十八世纪中期,里查逊发现了书信体的小说形式,在书信中,人物可以倾吐自己的想法和感情。
萨:心理小说的诞生?
昆:当然了,这个说法不确切,只是近似。我们还是避免用它吧,用另一种婉转的说法:里查逊将小说放上了探询人类内心生活之路。我们知道他的那些伟大的继承者:作为《维特》作者的歌德,拉可洛①,贡斯当②,然后是司汤达和与他同时代的作家。我觉得将这类小说发展到高潮的是普鲁斯特和乔伊斯。乔伊斯分析的是比普鲁斯特“逝水年华”更难抓住的东西:现在。表面上看来,再也没有比现在更加明显,更加确定,更加可以确立的东西了。但是,我们完全不能够抓住现在。生活的所有悲伤就在于此。只一秒钟的时间,我们的视觉,听觉,嗅觉记录下了大量事件,我们的脑中开过一列列的感觉与想法之车。每个时刻都代表一个小小的世界,然而在下一个时刻里却已无可挽回地被忘却了。但是,乔伊斯的显微镜知道如何停下,如何抓住这转瞬即逝的时刻,放在我们的眼前。只是这种追寻又一次以悖论结束:观察自我的显微镜倍数越大,自我以及自我的独特性就离我们越远:乔伊斯的透镜下,我们的灵魂被分解为原子,我们都是一样的。但是如果说在人的内心生活中,自我也无法得到确立,那我们又在何处,通过何种方法才能抓到它呢?
萨:而且我们能抓住吗?
昆:当然不能。自我的追寻总是以难以满足的悖论而告结束。我不想用“失败”这个词。因为小说不能跨越它自身可能性的界限,把这界限昭示天下已经是一项伟大的发现,是认知的一项巨大探索成果。尽管对于自我内心生活的细致探询已经触及到了根本,在这之后伟大的小说家还是开始找寻——有意或无意地——新的方向。我们经常会谈到现代小说的神圣三角:普鲁斯特,乔伊斯和卡夫卡。但是在我看来,这个神圣三角并不存在。在我个人的小说史上,是卡夫卡开辟了新的方向:后普鲁斯特的方向。他构筑自我的方法完全出乎人们意料之外。K.是如何被定义为独特的存在的?不是通过他的外在特征(我们对此一无所知),不是通过他的生平(我们不认识他),也不是通过他的回忆,他的习性,他的种种情结。通过他的行为吗?他的行动的自由田野有限得可悲。通过他的内心思想?是的,卡夫卡一直追随着K.的种种思考,但是这些思考全都无一例外地转向了现在的境遇:马上应当做什么?接收讯问还是逃跑?听从神甫的召唤还是不听从呢?K.的内心生活完全沉浸在他所陷入的情境中,我们没有看到过任何可以超越这情境的东西(他的回忆,他的哲学思考,他对于别人的看法)。对于普鲁斯特来说,人的内心世界构成了一个魔幻世界,可以给我们无穷无尽的惊喜。但是卡夫卡的惊喜不在那里。他没有想过人行为的内在动机是什么。他问了一个完全不同的问题:当外在的一切规定如此沉重,内在动机已经没有任何分量的时候,人还有什么样的可能性?的确如此:即便K.有同性恋冲动或是有个痛苦的爱情故事,又有什么能够改变他的命运和态度呢?什么也不能够。
萨:这就是您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所说的:“小说不是作者的忏悔,而是对于陷入尘世陷阱的人类生活的探索。”但是陷阱又意味着什么呢?
昆:生活就是陷阱,这点我们早知道了:我们并非出于自愿地被生了下来,被关在并非我们自己选择的身体里,而且注定要死。与此相反,以前外部世界一直为我们提供着逃跑的机会。士兵可以远离军队,在别的国家开始另一份生活。在我们这个世纪,突然之间,世界在我们身边关上了门。促使这个陷阱世界改变的决定事件也许是1914年的战争,所谓的(在历史上第一次那么叫)世界大战。并非真正的世界大战。战争只关系到欧洲,而且还不是整个欧洲。但是“世界的”这个形容词更加雄辩地表达了一种可怕的感觉,从今以后,这个地球上发生的一切都不再是地区性的,所有的灾难都关系到整个世界,因此,我们越来越为外部世界所规定,为外部的种种境遇所规定,没有人能够逃得过,而且这种种境遇使得我们彼此之间越来越相像。
但是请您正确理解我的意思。如果说我认为自己的小说超越了所谓心理小说的范畴,这并不是说我要剥夺我人物的内心生活。这只是说,我小说首先探询的是另外的谜,另外的问题。我也不是说我反对那些迷恋心理活动的小说。普鲁斯特之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这倒使得我充满了怀念。随着普鲁斯特的远去,一种分外的美丽也在渐渐离我们而去。永远离开了,再也不会回来。贡布罗维奇①曾经有一个既滑稽又妙不可言的想法。他说自我的分量取决于地球上人口的数量。因此德谟克里特占据了整个人类八亿分之一的重量;勃拉姆斯②占据了十亿分之一;贡布罗维奇本人只占据了二十亿分之一。从这种算术的角度来看,普鲁斯特那种无限的分量,自我的分量,自我内心生活的分量变得越来越轻了。就在这奔向轻的旅途中,我们穿越了致命的界限。
萨:自我的“不能承受之轻”一直纠缠着您,从您写作之初就开始了。我想起了《笑忘录》;比如说其中的《爱德华和上帝》。和年轻的阿丽斯共度第一个爱情之夜后,爱德华就有了一种奇怪的不舒服的感觉,这在他的故事里发生了决定性的作用:他看着他的女朋友,觉得“阿丽斯的所有想法都只是镶贴在她命运上的某种东西;而她的命运也只是镶贴在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在她身上,他看到的只是身体、想法和生平的偶然组合,这组合是无序的,随意的,随时可能改变的”。在另一篇小说《拦车搭乘游戏》里,那个年轻的女孩子,在故事的最后几节里完全混乱了,她根本无法确定自己的身份,哭着不停地说:“我是我,我是我,我是我……”
昆: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看着镜中的自己。她在想如果她的鼻子每天长长一毫米会怎么样。过多少时间后她的这张脸将会面目全非?而如果她的脸不再像是特蕾莎的脸,特蕾莎还是特蕾莎吗?自我从何开始,又结束于何处?您瞧,在不可知的灵魂的无限前没有任何惊奇。只有因自我不确定性和自己的身份而产生的惊奇。
萨:您的小说里完全没有人物的内心独白。
昆:在布鲁姆的脑中, 乔伊斯放了一个话筒。多亏了内心独白这个监视器,我们学到了很多关于我们是谁的东西。但是也许我不会使用这个话筒。
萨:乔伊斯的《尤利西斯》中,内心独白贯穿着整个小说,这是整个小说架构的基础,引领全部作品的方法。在您的小说中,是否由哲学思考承担了相应的角色?
昆:我觉得“哲学”这个词不太合适。哲学是在抽象空间里发展的,没有人物,没有情境。
萨: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您开始时就是一段关于尼采永恒回归的思考,如果这不算是没有人物,没有情境的哲学思考,那又是什么呢?
昆:当然不是!从小说的第一行开始,这段思考就直接导向一个人物——托马斯——的基本情境;这思考是在陈述他的问题:在一个没有永恒回归的世界里的生命之轻。您瞧,我们终于又绕回这个问题了:所谓超越心理小说的东西究竟是什么?换句话说,抓住自我的非心理方法是什么?在我的小说中,抓住自我意味着抓住存在的本质问题。抓住他的存在码。在写《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的时候,我已经意识到这个或那个人物的存在码是由几个关键词构成的。对于特蕾莎来说是:身体,灵魂,眩晕,衰弱,牧歌,天堂。对于托马斯来说是:轻和重。在《不解之词》这一部里,我检查了弗兰茨和萨比娜的存在码,分析了好几个词:女人,忠诚,背叛,音乐,黑暗,光明,游行,美,祖国,墓地,力量。在不同人的存在码中,每个词的意义是不一样的。当然,我并非抽象地对存在码进行研究,存在码总是循序渐进的,在行动中、在情境中得到展现。比如说《生活在别处》的第三部:主人公,羞涩的雅罗米尔还是个童男。有一天,他和女朋友一起散步,突然间,女朋友把头靠在了他的肩膀上。他幸福极了,甚至生理上都有了冲动。我停留在这个小事件上,观察道:“雅罗米尔至此为止所体验到的最大幸福,就是一个姑娘将头靠在了他的肩上。”在这个基础上我努力想要抓住雅罗米尔的肉欲:“姑娘的脑袋对他而言比姑娘的身体更具意义。”我明确道,这并不是说他对姑娘的身体无动于衷,而是“他所欲求的不是女人裸露的身体,他欲求的是在裸体的光芒照耀下的姑娘的脸蛋。他不是要占有姑娘的身体;他要的是占有姑娘的脸蛋,而这张脸蛋将身体赠与他,作为爱情的证明”。我尝试着为这种态度起个名字。我选择了“温情”这个词。然后我对这个词做了一番考察:的确,温情是什么?我于是接下去进行了一系列的回答:“温情只有当我们已届成年,满怀恐惧地回想起种种我们在童年时不可能意识到的童年的好处时才能存在。”然后是:“温情,是成年带给我们的恐惧。”还有另一条定义:“温情,是试图建立起一个人造的空间,在这个人造的空间里,将他人当孩子来对待。”您瞧,我并没有展现雅罗米尔脑中的想法,我展现的是我自己脑中的想法:我长时间地观察着我的雅罗米尔,我努力地,一步步地接近他的态度的核心,希望能够理解这核心,为它命名,抓住它。
在《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轻》中,特蕾莎和托马斯一起生活,但是她的爱情要求她付出所有的精力,突然间,她再也做不到了,她想要向后转,“回到下面”,回到她原来的地方。于是我在想:她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我找到了答案:她有了眩晕的感觉。但是什么是眩晕呢?我找寻着定义,说道:“一种头昏,一种无法遏制的坠落的欲望。”但是我很快就进行了自我修正,更进一步地明确道:“……眩晕就是沉醉于自身的衰弱之中。意识到自己的衰弱,却并不去抗争,反而自暴自弃。一旦迷醉于自身的衰弱,便会一味地衰弱下去,会在众人的目光下倒在街头,倒在地上,倒在比地面更低的地方。”眩晕是理解特蕾莎的关键之一。但不是理解您或者我的关键。然而,你我都知道这种眩晕,至少作为我们的可能性之一,生存的可能性之一。我必须创造出特蕾莎这个人物,一个“实验性的自我”,以便理解这份可能性,理解这眩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