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海与蝶

作者:[韩国]金仁淑




  “亲爱的,你觉得人死的时候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离开韩国前不久,我问丈夫。几乎每天带回浓重酒气的丈夫,一如既往像根本没喝醉似地看着我的脸,不,不是看我,只是看着某个和他说话的人。
  “应该是什么也不想的表情。应该说丢了魂才对。大喊救命,吓得发抖,放声痛哭,这些都是看见他的人的表现。”丈夫什么也没说,我只好自己接着说下去,“这是我听来的。这不是很容易就能听得到的。你知道吗,给我讲这故事的人也说自己是听来的,但我感觉很生动,好像我正亲眼目睹一样。我想知道你是否也是这样。说呀,你也是吗?”
  给我讲故事的是彩锦的母亲。昨天夜里我做了一个梦,她这样开始。不是我亲眼看见的,是彩锦的父亲看到的,但在梦里我好像亲眼看见一样栩栩如生。彩锦的父亲说他小时候曾经见过有人被当众枪决的场面。这件事他讲了一辈子。我隐隐约约觉得自己小时候也看过这样的事情,于是就像刚刚看过似地讲给你听。也许是看了不该看的东西,他这个人一辈子也没有好运气。人如果运气不好了,走到哪里都是一样。他这个人,连到韩国来的命都没有,不过就算来了又有什么用呢。每次他讲这话的时候,我就觉得他活着只是一个死人的魂魄。他只能呆在那里了。接着她半晌不再说话,之后表现出一副魂魄刚从很远的地方回来的样子,问我,可是,你为什么要去那儿呢?
  为了让孩子学习,为了让孩子成为一个世界人……我可曾对彩锦的母亲说过这样的话?我突然觉得这些话一点用都没有。我想把彩锦母亲说给我听的话都告诉丈夫,然后听丈夫问我的话。可是,你为什么要去那儿呢?丈夫什么也没问,只是盯着我看。盯着我,或是盯着某个和他说话的人。
  “你,”他什么也不问,我只好自言自语,“对我来说,现在,”一个字,一个字,为了让他听懂,我清清楚楚地说,“展示出来的是另一个人的灵魂。”
  挂断马上就要去韩国的彩锦的电话,又过了大约1个小时,汉语家庭教师来了。说是家庭教师,实际上是一个帮助我在中国生活的人。她来教我汉语,但是来到我家后还没有翻开过一页书。我要她陪我一起去购物。我还要去找我一个人在家时敲了门又不得不尴尬地离开的警卫,还要找修理工帮我疏通洗手间的下水道,还要去邮局,去银行。她曾经梦想做一名小学教师,但是现在的梦想却是去韩国。她也是朝鲜族。
  家庭教师到我家来,是在我找到房子两周以后。就像韩国留学院为我打听孩子的中国学校时承诺的一样,并且一如在这里所见的向导的承诺,房子在4天之内找到,孩子也在2天后就入学了。向导很清楚自己该做的事。找房子那天,他先带我看了一间除了门框、水槽和洗漱台之外就只有水泥墙壁和水泥地板的房子,当时对我冲击非常之大,以致第二次看房子的时候,我毫不挑剔主动焦急地提出订下目前这房子。至少墙壁是粉刷过的,地面也铺了木板,而且还带着家具。第二天我提着放在宾馆里的一个旅行包住进了这所房子,以前住过的人把碗、床单、挂在墙上的温度计以及放在阳台上的花盆都原封不动地留在这里,自己一个人出去把房子腾出来。第二天,孩子住进了宿舍。
  孩子住宿舍是预先没想到的事情。一提到宿舍,孩子就把它想象得像童话书《小公主》中出现的阁楼一样浪漫,即便亲眼看过了宿舍的破旧景观,从他的目光里还是看得出对宿舍的向往。家离学校不远,但孩子愿意在宿舍里住。我和孩子约好“只住一个月”。在和孩子约定的过程中,我表现得像一个慈祥而又严厉的母亲,但其实更喜欢这种状态的反而是我。一个月的时间就像送给我的一份礼物。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就像我摆脱了妻子的角色一样,我也将从母亲这个角色里摆脱出来。我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想,只想死睡。
  我没有催促向导尽快帮我找一个语言相通的佣人或者可以给我做翻译的家庭教师,也是出于这方面的考虑。不催促就觉得没有必要着急的向导,给我留下电话号码,让我有事给他打电话,可等我真有事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去了韩国,计划是一个月。就像预想的那样,我独自待在家里,躺在只我一人的床上,可不管白天还是黑夜,都迟迟没有困意。每到夜里,我似乎听见家具们窃窃私语的声音。我家里的家具,在变成我的东西之前,已经被很多人拥有过了。我所使用的这张床,有人在这里做爱,有人在这里流血,也许还有人在这里咽了气。
  我非但没有死睡,反而尽可能到外面去消磨时间。一连几天,我走上一个小时到韩人街,再在那里闲逛几个小时,最后花一个小时回家。第二次见到彩锦,就是在那条街上的韩国商店里。我在那个小商店里转来转去,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回头一看正是彩锦。在宾馆时看起来很不安的她,却在这里温柔地浅笑。我也冷不防感到一阵喜悦。在这个国度里也存在着认识我的人,这让我欣喜,也让我感激。
  那天,在我买东西的过程里,彩锦一直陪在我身边,看着我买东西,并且告诉我这样的东西在中国市场上买要便宜得多。购物篮变重了,她不知不觉主动帮我提了。也许没必要像在宾馆里因钱见面时那样紧张了,彩锦的韩语虽然依旧不自然,听上去却不再那么费劲了。她指着我拿起来的东西问我,这个在韩国叫什么?我回答说是鲜鱼凉粉。不是鱼王吗?她反问。她说的大概是鱼丸。管它鲜鱼凉粉也好,鱼王也好,鱼丸也好,意思通就行了。我不想刻意指出她说得不地道,因为以后她要经历的不仅是语言的问题,比语言更严重的事情……可语言最终……我不知道应该怎样来表达。
  从商店出来,不知不觉已是傍晚时分。附近可以看到一个黄色的牌子,是McDonald。尽管和彩锦在一起,我也不想到中国饭店去吃那些陌生的食物。因为还不到晚饭时间,我就问彩锦喜不喜欢hamburger。彩锦告诉我hamburger叫“汉堡”,McDonald在中国叫做“麦当劳”。在中国这个不使用外来语的国家里,fried potato要用“薯条”这样奇怪的发音说出来,如果说“富拉艺德坡太陶”,没有人能听得懂。但是“迈克多那尔德”也好,麦当劳也好,不过是一种称呼的方式而已。迅速的、简单的、经过包装的幻景,最终都是资本主义的东西……在中国的大街上也存在着麦当劳。
  除了所使用的语言不同,麦当劳与我们国家的并没有什么差别,在我们国家也是被一些小孩子挤得满满当当。我像个跟在外甥后面进来的阿姨,跟在彩锦后面找了个空位子坐下。转眼之间,熟悉的汉堡和薯条的味道就抹去了我在中国大街上闻到的陌生气味,心里也平静下来。彩锦说晚饭她得回家吃,就没要汉堡,只点了薯条和可乐。我也没食欲,要了一杯可乐,看着麦当劳的窗外。大街上慢慢暗下来,不知不觉中霓虹灯开始闪烁。这时,街上陌生的一切立刻消失了,只剩下我熟悉的黑暗。
  彩锦说为了准备去韩国她已经不上班了,现在住在父亲家里。我问她朝鲜族也到韩国食品店买东西吗,她回答说她是到那里换钱的。要和她结婚的那个男人来中国时留下了一些韩国钱,本来她想反正到韩国也要花,就一直放在身上。但她的想法突然改变了。自己去韩国一走了之,剩下父亲孤身一人不是更需要钱吗。她的表情很认真,在等我作出同意的回答。
  “你真是个孝顺女儿。”
  “父亲身体不方便,因为交通事故伤了一条腿,一只眼睛又看不见。一只眼睛……是这样的。”
  彩锦用手指指着自己的左眼。我稀里糊涂地直接去看她的眼睛,但她的手指指着的不是眼睛,而是眼睛旁边漆黑的黑暗,当意识到这一点时,我顿感凄凉。我当即就想转移视线,这时彩锦又接着说:
  “父亲说他小的时候看见过死人的场面。”她用指着自己眼睛的手指抓着薯条说,“从那以后,他的眼睛就看不见了。幸亏他只用一只眼睛看见死人,如果两只眼睛都看见了,就成‘瞎子’了。瞎子,你听得懂吗?”
  瞎子?我自言自语着,这一回彩锦用两只手掌把眼睛全部遮了起来,看来瞎子是盲人的意思。彩锦遮住眼睛的手背上稍稍沾了点番茄酱。麦当劳和番茄酱和朝鲜族和瞎眼睛的盲人和我……这个傍晚的这些词语像乱数表一样捆绑在一起。
  他看见死人是在8岁的时候,也就是在大约五十年前,在设在距离村子不远的刑场上,他看见一个罪犯被公开枪决的场面。人们云一样涌向公开行刑地,尘土飞扬,几乎看不清前方。天很热,阳光滚烫,为了不错过任何即将发生的事情,人们或踮起脚尖,或推着前面人的肩膀叫喊着。对一个8岁的孩子来说,不过是看看热闹而已。他不顾母亲劝阻,不顾母亲朝他挥舞拳头,坚决地跟在母亲身后,通过母亲的腰部探出头去。蒙着眼睛两只胳膊被绑在背后的罪犯站在一个大坑前。他听见大人屏住呼吸对孩子耳语的声音,说军人等将罪犯枪毙以后,会去罪犯家里索要子弹钱。被枪决的罪犯所犯罪行太重,连给他花子弹费都是可惜的。也许这是大人故意编造的谎言,为了吓唬胆敢观看死人场面的孩子。但是直到五十多年以后,他还一直相信这话。罪犯亲手给自己挖掘了死亡陷阱,枪毙以后把自己的尸体当作债务留给活着的家人。罪犯到底犯了什么罪,他当时不知道,后来也还是不知道。他所记住的东西,只有罪犯留下的子弹钱……只有这个。
  那天,孩子害怕了,在那个年纪这是理所当然的,但好奇多过害怕。因为人太多,孩子从大人腰间只能伸出去半个脸,却还是一点不落地看到了一切。很多枪声在一瞬间同时响起,然后,罪犯仿佛草绳编织起来的稻草人,软软地倒在坑里。这都是一瞬间的事情,所有的一切眨眼之间结束。灰蒙蒙地扬起的尘土之间,流动着听得见口水下咽的寂静,在寂静中升起的似乎是不同于尘土的火药味。即使五十年过去,他偶尔还是能闻到这种味道。火药味……不,也许那是死亡的气味。不,那也许是活着的人的恐惧……就是这种气味。
  彩锦邀请我吃晚饭,就在韩人街见到她的那天。她说要回家吃晚饭,就没要汉堡,只吃了薯条喝了可乐。到了该离开的时候,她像有什么话要说却难以启齿似的,终于还是用格外明朗的声音问我愿不愿意去她家吃晚饭。
  “我父亲狗肉做得特别好,是我们村最好吃的。今天晚上说是要杀狗的,你也去吃吧。”
  天啊……一听懂彩锦的话,我就开始嘟哝起来。一条腿不灵活,一只眼睛看不见,小时候看过死人场面差点成了瞎子的……彩锦现在是要我去吃他杀的、而且是狗肉吗?
  “父亲想听听有关母亲的事情。”
  彩锦好像看出了我的不情愿,接着说。我很快听懂了她的话。彩锦的母亲是六年前去韩国的,他们在过去的六年里没有一起生活,当然也没见过面。
  我对彩锦的母亲也没什么了解。狠心的女人,无比恶毒……我所知道的有关彩锦母亲的一切,只是我母亲讲的那些话。更加不好意思的是,我母亲的饭店里除彩锦母亲外还有其他中国朝鲜族人,我还无法将她母亲和别人区别开来。彩锦母亲是延边人这一点,我也是在离开韩国前不久才知道的。彩锦母亲说她在中国的家就在我要去的那个城市,那也是她的故乡。之前我一直以为所有在韩国的中国朝鲜族都是延边人,而我要去的城市有一个一千五百多户朝鲜族聚居的村庄,这却是我事先所不知道的。
  见了彩锦的父亲有什么可说的呢。但我并没有拒绝,不知道为什么我好像也想见见他。看见死人场面瞎了一只眼睛的人……从此以后,仿佛一辈子只能以别人的灵魂活着的人……我不知道我想见的是彩锦的父亲,还是由他代为生存的死者的灵魂。
  彩锦居住的朝鲜族村庄位于城市外围。坐在公共汽车里,可以看见街上到处都有正在干活的罪犯。行人、自行车、汽车混杂一处的马路中间,身穿黄色囚服头发剃得精光的罪犯们,挥动着沉重的铁锤,或是刨沥青马路,或是在刨过的地方修建新路。他们像是要把一切都粉碎掉,然后建立一座崭新的城市,这座城市的角角落落,每天都在毁灭,每天都将变得崭新。
  从市中心到城市外围,景观以十年为单位渐次变旧。公共汽车每经过一站,中间就存在了十年的岁月。高耸的大厦消失,宽阔的公路消失,然后开始看见一些破旧房屋。这时候出现了一个与韩人街不同的朝鲜族村的牌子。不久,红砖房密密层层的村庄映入眼帘,这里就是彩锦居住的朝鲜族村庄。
  蓦地,天边出现晚霞,村庄里浸染了红色的金黄色田野首先让人为之倾倒。金黄色田野无边无际。大概秋收时节就要到了,每隔开一巴掌远的地方就堆放了一堆稻谷。太阳已经落山,割稻子的人看上去像是田野里的稻草人。在西斜的阳光照射下仿佛有什么热辣辣地在发光,仔细一看是农夫提着的镰刀。我想,这么辽阔的土地,仅靠一把镰刀就能完成秋收吗?农夫身后,稻草像童话中的风景般整齐地堆成垛。
  彩锦父亲去邻居家捉狗还没回来。彩锦去叫她父亲的时候,我环顾这个两间屋子中间夹着厨房的家。看来她们家与中国电影里所见的中国传统房屋不同,地板铺得很高,原来是铺了地炕。感觉到地炕的温暖那一瞬间,我不由产生这样的感觉,原来我们拥有同样的血脉。窗户上倒贴着中国式的福字,墙上也挂着中国结。在陌生与熟稔之间,我看见挂在那里的一条一只裤管只有半截的男式裤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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