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海与蝶
作者:[韩国]金仁淑
很久以前,他有幸还只是一名“失业者”的时候,睡不着觉的夜晚他就自己打开录像机,反复看从电视中录下来的自然纪实节目。我几乎从未陪他一起看过他喜欢的纪实节目。我讨厌失业的他。我甚至想,只要每天他按时出去,他在外面做什么都无所谓。 可他每天做的事情,只是固守在家里看录像。而且他看的也不是好莱坞的动作片,而是各种昆虫粉墨登场的纪实片。
那天他看的录像外皮上贴着“韩国的蝴蝶”。电视画面上,大海汹涌澎湃,一个不见岛屿的茫茫大海。摄像机的镜头似乎在茫茫大海中努力追踪什么。几乎听不见声音。我找到丈夫放在客厅桌子上的遥控器将音量放大。因为是在半夜,丈夫大概按了静音键。一放大声音,就传出“那边,那边”的激动的叫喊。摄像机迅速追过去,才捕捉到独自飞翔在茫茫大海中的一只蝴蝶。解说员开始压低声音。
——这是世界上第一次用摄像机镜头捕捉到济州蝴蝶王穿越大海的瞬间。大家仔细看,那只小小的蝴蝶在一刻不停地横渡几百公里的大海。
这时,我又按下静音键,开始思考。蝴蝶飞越大海……世界上竟然还有如此的谎言。和我住在一起的男人 ,而且是我的孩子的父亲,除了依靠我什么也不做这一事实,我忽然觉得算不了什么。存在于世界上的伟大谎言之中,名为“我梦想的幸福”的谎言也算不了什么。即使这么想也还是有一件事情办不到,那就是宽恕某个人和宽恕我自己。
到这个国家以后,动不动就在大街的各个角落里看见和他长得很像的男人。一眼看去,前面像他,回头一看就是他,连头顶的两个旋儿都一模一样,因为埋头工作而作势弯曲的脊背也一样,连对男人来说稍稍大了一点的臀部也一模一样。我知道不可能是丈夫,却还是跟在后面。转过一个弯,那个人就会在不知不觉间消失或者完全变成另外的男人。
有一次,在胡同口跟丢后我正茫然地站着,眼前突然出现一个红色的牌子。在中国见到红牌子不是什么稀奇的事情,但它还是吸引了我的目光。不久,我明白那是一家文身院。那时我来中国还不到十天,一个人到中国商店连包盐都买不好,怎么会想到去文身院呢。但我还是迈开步子走了进去。
里面漆黑一团,散发着刺鼻的味道,不知道是香味还是药味。等眼睛适应了黑暗,哪有什么丈夫的身影,连和他相像的人也没有,只有一个老人守着店铺。老人身穿中国传统服装坐在一张圆桌后面,并对我说一些我听不懂的话。我注视着他身后墙壁上贴的画,大概是文身的样图。龙和老虎,不知是鸡还是凤凰的鸟,草书体的字……还有蝴蝶。
蝴蝶画得像红色的符咒。为了把画看仔细,我向前挪动一步。这时,老人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嘟哝着一些我听不懂的话然后叫嚷起来。我又向前迈一步,突然间打了个寒噤,因为我看见了蝴蝶翅膀下簌簌滴落的水珠。那是海水。滴滴嗒嗒往下淌海水的蝴蝶扑扇着翅膀,却飞不起来,翅膀变成一条一条的碎片。蝴蝶心力交瘁的呼吸,足以把浸死一条生命的盐水味道倾泻进我心里。
——你要文蝴蝶吗?
老人大声喊起来。
——这个很危险。用这个文身的话,你就得一辈子在海上。一个和你一样的人用这个文了身。不久后去海边一看,不知是什么人的胳膊和腿被盐水渍透了,漂浮在海上。尽管没有身躯,胳膊和腿却一直扑腾。我给他弄的文身也不见了。他就那么陷进去了,翅膀折断的地方留着明显的痕迹。飞得太久了。对蝴蝶来说,大海太宽。那个人也和你一样是韩国人……真是没办法。我劝阻过他,可他坚持要文蝴蝶。然后到大海里去了,只剩下胳膊和腿。那个韩国人的身体到哪里去了呢?
老人不再大声喊叫,他开始小声嘀咕,我一句不漏都听懂了。这时,我的身体像山杨叶子一样抖起来,胳膊和腿开始扑簌簌往下滴水。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看见丈夫四肢乱抖一气,身体轻轻地漂浮在海面上。他似乎不想看见脱离身体的胳膊和腿,紧紧地闭着眼睛。
彩锦就要去韩国,没再给我打电话。也是,最后一次通话时该说的话都说了。我不可能再看见彩锦了。即使我回到韩国,也不知道彩锦母亲是否还在我母亲的饭店里干活,可能即使在韩国也没机会再见她。
彩锦没拜托我什么事情,我也同样没留下什么让她做的事。在最后一次电话中我没说话吗?一路走好,祝你生活幸福之类……不记得了。好像什么也没说就挂了电话。
几天后,我问家庭教师,“朝鲜族”用中文怎么说。然后问村子怎么说,最后又问,如果我跟出租车司机说我要去朝鲜族村,他能不能听懂。家庭教师明白了我的意思,说可以把我送到彩锦家门前,但我只请她帮我打出租车。她帮我讲好往返车费为我打开车门,然后和我说再见。
我乘了四十分钟左右的出租车,到达和彩锦一起来过的朝鲜族村庄。彩锦家里空空如也。门开着,我把每个房间看过一遍,一个人也没有,只有一个新箱子。应该是装彩锦行李的箱子。我突然想打开箱子看看,因为我觉得不在自己房间也不在家中任何地方的彩锦,一定就在这个箱子里,而且是双手蒙眼,像“瞎子”一样……
我没有打开箱子,而是拿过彩锦书桌上的一本书。翻开第一页,我看见“你好”这句话。无论是哪种语言的课本,最先学到的都是“你好”。彩锦在旁边用不太熟练的韩文反复地写着“安娘哈赛哟”。看来她也没有练习纸,就在课本上直接练习写字。
第二页,第二页也布满了彩锦不熟练的字体。
——安娘哈赛哟。
——安娘哈赛哟。我是李彩锦。
——安娘哈赛哟。我是李彩锦。我是韩国人。
我突然感觉心被压得死死的。是因为彩锦写下的生硬的“我是韩国人”吗,还是因为写得满满的、像要将一整页纸覆盖的“安娘哈赛哟”?安娘哈赛哟,我喃喃自语着。过了一会儿,我又嘟哝着,安娘哈赛哟,我是韩国人。霎时间,我嘴里好像进了一把沙子。但我没有停止,继续重复着同样的话。安娘哈赛哟,我是韩国人……安娘哈赛哟,安娘哈赛哟,我是韩国人……我感觉我的身体慢慢变作沙子堆。
我坐在彩锦房间的门槛上,等着彩锦或者彩锦的父亲回来。20分钟、30分钟过去了,他们没有回来,停在家门前的出租车也没动。出租车司机似乎睡着了。他像死人一样把头垂到驾驶座边的车窗外面。尽管是秋日正午,沉重的风却刮得劲道十足。
彩锦父亲目睹死人场面的那天,也许就是这样的天气吧。我坐在彩锦房间的门槛上,看着不久前的傍晚看过的菜地。那天天黑没有看清,彩锦家的菜地里粗壮的葱沿着垄台生长。这样看来,那天让我不能忍受的,可能就是葱的味道。可我怎么会把这种味道想象成疲惫的人生和死亡的气息呢。
我突然来到彩锦家,不是为了对她这段时间的帮助说声感谢,然后递给她一个薄薄的装有路费的信封。我似乎是想再看一看她的父亲。也许我想问问他,什么意思……那天,你用什么样的眼光看我……
当我看到那边沿着垄沟一瘸一拐走来的男人的身影时,我却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也许我不是为了看见,而是为了不看见他而到这里来的。我在彩锦家待了50分钟……时间已经足够了。
回程时,我坐在出租车里看到那个似乎曾经去过一次的红牌子的小店。小店的帘子随风飘舞。往里猛然一看,仿佛又看到我丈夫的身影。我想让出租车停下,可语言不通。出租车开得飞快。大海上漂浮着失去了胳膊和腿的他。我突然想抱抱他,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虽然只剩躯体。没有胳膊和腿,只有躯体,他不能拥抱我了。即使被我抱在怀里,那躯体却依然逐渐地,像是被更浓、更咸的盐水所浸泡。
(责任编辑 李建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