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海与蝶
作者:[韩国]金仁淑
2004年5月,金仁淑的小说集《等待铜管乐队》由花城出版社推出中文版,加上此前杂志发表过的金仁淑的小说,国内读者对这位韩国女作家也渐渐熟悉起来。然而单凭作品,是根本不可能理解金仁淑的。记得第一次见面时,我的心里也有些忐忑,因为我在想象,这个写出《等待铜管乐队》、《建校纪念日》和《海与蝶》的女作家究竟是什么样子呢?她会不会很难相处呢?但其实她是很友好的。我们聊起小说,聊到彼此国家的文学状况,她非常谦虚,给人的感觉很舒服、很愉快,因为生活毕竟还是生活。写作的金仁淑却很孤独,是那种孤军奋战,敢于深入灵魂最深处的作家,如果稍微往哲学上靠一靠,那她就是彻头彻尾的存在主义者了。理解金仁淑,我们至少应该记住下面两句话:“某一天的下午,我也许是幸福的,爬到手背上的阳光沿着我的胳膊继续向上爬,终于到达我的脸颊,这时候我感觉到了幸福。”这是短篇小说《在水上》里的一句。还有一句是她在中文版《等待铜管乐队》后记中说过的:“假如我的小说真的荒凉而茫然,那是因为我希望在这荒凉和茫然的尽头能够看得见温暖和希望,我一直希望自己是一个热爱生命的人,现在也是这样。”自然,怀疑都是为了确证。
在韩国,李箱文学奖称得上是最权威的纯文学奖项,《海与蝶》的获奖更是“万状一致”。这是韩国人的说法,也就是全票通过的意思。在我看来,《海与蝶》与《给游戏的人》和《阿尔卑斯旅馆》一样,都是金仁淑短篇小说的精品。在这篇精致的小说里,金仁淑设置了两个核心意象,即大海与蝴蝶,并以大海之辽阔映衬蝴蝶之微渺,而当蝴蝶的形象文饰在人体,这微渺和面对大海时的深深绝望也就随之变成了人的烙印。故事来源于生活,简单得俯拾皆是,一个与丈夫不和的韩国女人带着孩子来到中国,目的是躲避生活之痛,另一个中国朝鲜族女人为了获取韩国国籍,正要远嫁异乡,与一个年龄悬殊的韩国男人结婚。来来往往的人们中间隔着不可预知的东西,人人都在奔赴生活的目的地,正如蝴蝶要横渡沧海。就像所有以第一人称叙述的作品一样,这个讲故事的人也颇有些先知先觉的味道,与普通人相比,她对于生活感知得更透彻,所以对于痛苦的感觉也就更为敏锐,而生存的痛苦便是金仁淑永恒的主题。总结金仁淑的作品,我们甚至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好小说就是讲述人生失败的小说。这结论来自她的每部作品中若隐若现的命运抗争者的影子,谁见过与命运抗争而赢得胜利的呢?
李箱文学奖的评委们在高度评价金仁淑的同时,也委婉地批评了流行文学对纯文学的冲击。总体而言,流行文学多半讲述欢乐人生,而纯文学总是离不开悲剧。悲剧是真诚的,是坦荡人生的必需品,也许这就是金仁淑作品世界存在的理由吧。
薛舟
彩锦要去韩国了。大约下午一点钟,彩锦打电话向我告别。那时我刚从小区花店买回一盆小花。正午的太阳如火如荼,我加快脚步回到家里,走进房间却怎么也找不到放花盆的位置,于是呆呆地站在客厅中央。家具都是前任房客留下来的,没什么变化。不管时光怎么流转,总感觉像是别人的家。每次我拔出钥匙走进家门,都像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推拥着,找不到地方坐,也找不到地方站。前任房客用过的电话机没有换掉,按照原来的号码打来的电话也是一样。好像未经允许接听别人电话似的,每次接电话我都屏声敛气,在对方开口之前我总是什么也不说。大部分情况下,电话立刻就挂断了,其他的则要先等我说完“喂”,然后是事先有约般的沉默,然后就静静地挂掉了。
电话铃每天要响好几次,找我的电话只有一次,仿佛是个奇迹。尽管如此,彩锦打来电话的时候,我还是先看了看表。这也是搬到这里以后养成的怪习惯。每次有电话来我都要先看时间,其实无论是下午1点的电话还是凌晨1点的电话,无一例外都只是与我全无干系的电话铃声而已。
我把花盆放在客厅中间,轻轻地拿起话筒。在对方开口之前,我是不会先说话的。我压低了呼吸,就像一只大白天闯进别人空荡荡的家里的野猫,我无法安心。
“……喂?”
沉默片刻之后,话筒那端传来彩锦的声音,我抓着话筒的手腕才稍稍消除了紧张感。至少不再是陌生的异国语言。
彩锦不太熟练的韩语结结巴巴,但终于说签证已经下来了,下周去韩国,到韩国以后替我转达问候。她的电话很意外,电话的内容也很意外,我只说“是的,是的”,听她说话。说话不自然的彩锦没头没脑地问了句“有什么话要我转告你妈妈,不,你母亲吗”,我也只是回答了一句“是的”,过了半天也没想起要说什么。她静静地等候我的沉默。也许她以为我是想起了母亲所以喉咙哽咽。在那段时间里,尽管我喉咙并未哽咽,心里却有些模糊了。但这不是因为想起汉城的母亲,而是因为要去汉城的彩锦。又过了一会儿,我才回答说“不用,还好”,然后又重复说“真的挺好”。这句话不是说给我母亲的,仿佛是针对彩锦离开后给我留下的某种痕迹。我认识彩锦仅仅一个月,而且彩锦跟我没有任何关系,不好的究竟是什么呢?
那天下午,我仔细看了看从花店买来的花。花的名字叫金枝玉叶,用韩语来说就是“格姆吉奥克叶伯”。每条花枝上都开着不同颜色的花,在韩国从来没见过这种花。各种颜色鲜明亮丽,有黄色的、红色的、粉红色的、淡绿色的,小小的花朵紧贴花枝,看上去岌岌可危。我希望家里能有个活物,就到花店转了转。放着那些枝繁叶茂的花不买,单单把这盆岌岌可危的花搬回家里,不是因为它华丽漂亮,而是我对这盆花心生怀疑。也许这盆花原本只有光秃秃的花枝,是人们做出花来贴上去的。我想问问花店主人,然而仅靠打手势是不可能表达我的意思的。
店主接待别的客人时,我试着把指尖放到花叶上。手还没碰到花叶,它就自己紧张得打了个“寒噤”,也许是震动使叶子摇晃吧,一片饭粒大小的叶子跌落下来。我以为店主还在接待别的客人,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已经来到我身旁注视着我所做的一切。目光对视之间,他拍着手大声喊道:“十块钱!”
花盆里的泥土上依然留着那片饭粒大的叶子。我拾起叶子想要把它挽救起来,静静地揉着。叶子不怎么柔软,但很光滑,仿佛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包裹着,手指上没留下一点浅绿的痕迹。我用双手捧起花盆,打开阳台门当场就想把它扔掉。花盆里松软的泥土开始翻动,花枝也摇摆起来。每条花枝都像用细绳捆住一样,花儿紧紧粘住枝条。这些花好像都在注视我,仿佛在说,活着不是给别人看,也不为让人抚摸……
小小的叶子的视线,仿佛看了一辈子的东西,让我觉得熟悉,从陌生中走出来的熟悉的感觉……这感觉就像患了很久的感冒,不断地在我身体里进进出出。也许我还跟从前一样,并没有走出这么遥远的路。
彩锦是我到这里认识的第一个这个国家的人,确切地说是拥有这个国家国籍的人。到达机场后过了三个小时,也就是我把行李放在宾馆里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
“你好,我叫李彩锦。”
陌生的国家,陌生城市的宾馆。不可能有人给我打电话。也许是前台打来的?我突然忘了宾馆前台服务员不可能会说我们国家语言这回事。我这么想着,依然莫名其妙。本地宾馆服务员提供房间服务打电话的时候,要先说自己的名字吗?那我应该怎么回答。是不是我也要说,你好,我是某某,应该这样回答吗?但是我根本没必要犹豫这么长时间。彩锦马上用不自然的韩国语说:“我想取走我母亲拜托给你的钱。”这时我才知道她是谁。
宾馆是我在韩国就预先订好的。彩锦大概是一直在宾馆外面等待我的到达。放下电话还不到十分钟,彩锦就敲响了我宾馆房间的门。我只感觉有些不可思议,不知道对彩锦和她的母亲来说怎么样,反正我觉得彩锦母亲拜托给我的又不是什么大钱,还不至于让人产生独吞了逃跑的念头。至少,在我给她打电话之前,在我到达这个陌生国家的陌生宾馆还不到一个小时的时候,我就像被捕似地接到了这个电话。
“你好,我是李彩锦。”
彩锦打开房门探头进来,她和打电话时一样又一次极不自然地向我问好,这时我对她的那种不快之感消失了。不管怎样,在我来这个国家后,她是第一个来找我的人,也是这个国家里惟一一个认识我的人。
彩锦站在门槛上,像一个准备拿了钱就走的讨债鬼,丝毫没有进来坐的意思。到达宾馆后,孩子像只紧贴窗边的蝴蝶,一直全神贯注地看着外面的风景,这时候来到我身后,抱住了我的腰。从孩子温暖的腹部传达出来的其实是一种不安,站得笔直盯着我看的彩锦,眼睛里流动着的似乎也是同一种不安。连目光中的不安都掩藏不住的年龄……再大也不会超过25岁。
——多么残酷的事啊……看来她也真是个狠心的女人,要不然怎么会想到把自己的女儿嫁给那么一个半老头子呢?即使他有很多的金银财宝,四十多岁还没娶到媳妇的家伙会有什么金银财宝?有钱但有缺陷,或者既没缺陷也没钱,要不就是她女儿有问题,怎么会……韩国有什么好的,至于让她把女儿卖到这里来?
得知彩锦母亲托我把钱转交给她在中国的女儿,我母亲对我说了上面这番话。彩锦的母亲在我母亲饭店的厨房打工。听我母亲说,彩锦的母亲为了把女儿带到韩国来,不惜将她嫁给一个四十多岁给饭店供应蔬菜的人。这难道不是个狠毒的女人吗?母亲带着不可思议的表情紧紧地盯着我。
那时候我对母亲的话只是似听非听,因为在我看来,说这话的母亲更让人感到惊讶。母亲说彩锦的母亲凶狠恶毒,从这点上比较,还没有人能比得上我母亲。就靠着巴掌大的小饭店的收入,母亲买了三四处房产。我受的一切苦都是为了儿女,她把这话挂在嘴边,却没有让儿女们见过一张房契。我不知道母亲有什么秘诀,她的饭店每天一到吃饭时间,客人就排了几十米的长队等候。还有人为了吃上我觉得一点都不好吃的汤泡饭,特地从别的城市赶来。在厨房和大厅工作的人们必须像汤泡饭里煮烂的肉骨头一样拼命地干活,但工资并不比别人多,有很多人接到第一个月的工资以后第二天早晨就不来上班了。母亲变得越来越狠毒,饭店员工的空缺总是及时地由那些身份不明的人填补上来,彩锦母亲就是其中的一个,她是非法滞留韩国的中国朝鲜族人,她不顾微薄的工资和繁重的劳动,在母亲的饭店里已经坚持干了好几个月。
母亲说,彩锦的母亲之所以把年纪轻轻的女儿嫁给四十多岁的男人,是因为她决定等女儿一拿到韩国国籍,就马上让她离婚。因此她挑了一个好欺负的温顺家伙,母亲把自己也认识的供菜商转眼间变成一个“被女人戴绿帽子的家伙”。这个男人只见过在中国的彩锦两次,第一次见面互相认识了一下,第二次见面时办理了必要的手续。后来我才知道,所谓的手续就是结婚申请。
只听母亲的话还不能知道事情具体的经过,总之四十多岁还没找到老婆的韩国男人无论如何需要一个女人,而彩锦最需要的是一个韩国签证。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听说了。以这种方式嫁到韩国的中国朝鲜族女人们会在某一天抛下从自己身体里生出来的孩子,只带一张居民登录证逃跑,成为严重的社会问题。有一段时间,这种事经常可以在报纸或电视新闻中看到。反正都是些与我无关的事。一个中国朝鲜族女人在决定离开丈夫之前,他们夫妻之间发生过什么……男人毒打过女人几次……女人因为中国朝鲜族身份受到过怎样的侮辱……女人无法忍受的是侮辱,还是愤怒,还是思念……失去的不仅仅是女人的居民登录证,那些事情的原委经过同样堙灭了。
“你多大了?”
把委托给我的钱交给站在门槛上的彩锦,我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问了这么一句。对于一个初次见面的女人,这样问是很不礼貌的。我这样的女人询问她那样的年轻女人的年龄,不是因为好奇或者什么欲望,只是因为凄凉和思念,这一点她无从知晓。25岁,彩锦略带迟疑地回答。25岁,这个年龄与四十多岁的男人结婚太可惜了,谁都会这么想。在某一瞬间里我的心感到疼痛就是因为这个吗?彩锦,这个看上去年轻单纯的朝鲜族女人,和比她大几岁的某个男人结婚,对此我没有兴趣。我的心之所以疼痛,是因为她清晰地突出了“25岁”这几个字眼。25岁……多么耀眼的字眼。我在这几个耀眼的字眼面前,突然把自己在这个年纪所经历过的一切绝望和忧伤的记忆都忘得一干二净。可是仔细想想,25岁,我也是在这个年纪第一次见到我丈夫的。在那耀眼的年纪,我最想做的事情就是和他结婚,想到这,“25岁”这几个字眼突然间失去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