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哥哥回来了

作者:金英夏




  直到十六岁,哥哥都是在爸爸的拳打脚踢中成长,那可是往死里打呢。想想爸爸对哥哥所做的勾当,大家能够一块儿活下来也真是幸运。先把哥哥尽情殴打一顿,仍不解气,就把哥哥扒得溜光,让他站在屋外。烂醉如泥的爸爸很快就把罚站的事抛到九霄云外,栽倒在地,呼呼入睡。我准备好衣物来到外面,看见只穿一条内裤的哥哥瑟瑟发抖,嘴里不停地骂着爸爸:狗日的、屄养的、鸡巴玩意儿,你等着吧!哥哥刚到十六岁,预言就变成了现实。醉眼朦胧的爸爸猛扑上来,哥哥以拳头迎头痛击,将爸爸打倒在地,再用草绳紧紧捆住,然后就离家出走了。爸爸被捆在绳子里,嘴里念念有词地诅咒着儿子,突然横下里跌倒,又睡着了。其后四年,哥哥一次也没回过家,二十岁一到,也就是今年年初,他就像占领军一样堂堂正正地进城了。兔崽子,你从哪儿爬出来的?爸爸边骂边往上冲,哥哥只一踹,爸爸就被踢翻了。从此以后,哥哥就是家法。
  如果一定要有人掌握权力,哥哥自然要比爸爸强。尽管爸爸骂哥哥是塔利班,但是不管塔利班也好,奥萨玛·本·拉登也好,都比爸爸强多了。凡是身为父亲应该具备的一切,爸爸都没有,他简直就是个坏爸爸综合套装。在我看来,要想成为好父母——不,哪怕只是平凡的父母——有两点必须具备。第一,钱。作为父母,必须拿得出最低限度的钱。买校服的钱、买学习用品的钱、买零食的钱,等等。可是这个人却连这最低限度的钱都拿不出来。岂止是拿不出来,就连儿子挣来的钱他都盯得很紧,时不时地盘剥。第二,说得过去的职业。关于这一点,我希望大家不要误会,我没有瞧不起某些特定职业的意思。其实,我所谓的说得过去是指诚心诚意、热情而努力(哇,我竟然说出这种话来!)地达到工作所要求的一切。所以,即使我爸爸在百货商店门前擦皮鞋,我也会觉得光明正大;即使我爸爸拉人力车或者收废纸,我也会觉得堂堂正正。然而爸爸是个告密者,这就有点让人难为情了。是啊,爸爸是个专业告密者。每逢中秋或春节这样的大节,洞事务所的人甚至提着礼品来我们家走访。有个叫朴主事的公务员负责接待爸爸,他手里提着10公斤装的米袋子或新年礼品盒之类的东西,陪着笑脸来敲我们家的门。难道这个朴主事就没一点自尊?他之所以对爸爸这样的下三烂点头哈腰,无非因为爸爸每年都要请愿数百次,说他是民怨加工厂毫不过分。什么停车区划线,什么施工现场粉尘,什么公务员对待诉讼者的态度,以及区厅宣传材料中出现的漏字、错字,甚至区厅长专用汽车的款式和年限等等,无不被他当作问题。爸爸简直是地方自治制度孕育出来的新型人种。于是每逢年节或者选举前夕,朴主事卑躬屈膝前来看望爸爸也就可以理解了。每当这个时候,爸爸便让朴主事坐下,针对国家的政治现状和地方自治制度的走向发表连篇累牍的演说。不过,朴主事好像听得并不怎么认真。朴主事只是担心如果不这样,说不定爸爸就会跑到青瓦台或政府综合办公楼的请愿室待上个十天半月,而不是一天两天,所以他只好边打瞌睡边听。
  “我这个人吧,总觉得差不多就行了,说得过去就算了,可是我眼睛看见了,你叫我怎么办?不正当的事情总在眼前出现,不合理的现象时有发生,然而这片土地上的人民都像睁眼瞎,什么事情都一无所知,就那么浑浑噩噩,我认为国家应该站出来纠正一切,要不然我为什么冒着严冬雪寒制作这些文件,自己掏腰包复印,又进呈给要害部门。上梁不正下梁歪,要想政治清明,那就必须做到源头清明。嗯,跟我们平头百姓直接打交道的对民接触部门的公务员,必须撤换。我说得对不对?”
  最近出现了一种名为单人示威的新请愿方式,爸爸兴奋不已,差点没乐死。他动不动就把自己变成三明治式广告宣传员,频频出现于政府综合办公楼前,区政府和洞事务所几乎让他烦死了。爸爸自诩为体现社会正义的市民精神的总和,而我作为他的女儿,却因为爸爸是个职业性的酒精中毒者而尴尬。我倒宁愿他在火车站或者别的什么地方露宿街头,就当他不存在,我和哥哥也能相安无事地生活。可是爸爸在咽气之前也许会一直待在这个家里,就在他那间没有了门板的房间里折磨我们。当然,他毫不犹豫地揭发自己的儿子,往自己的脸上抹灰,我也只能继续忍受。
  到底为什么,爸爸要生下哥哥和我呢?或者,这个问题是不是应该找妈妈去问?为什么生下我和哥哥又这么不负责任地弃置不管呢?几天之前,我忽然想起去妈妈经营的伙房找她问个明白。结果没有答案,却有勺子扑面飞来。
  “死妮子,烦不烦啊,你?从一开始我就倒霉透了。我把你生下来,你就应该知道感激,好好过你的日子。为了生你个死妮子,我底下差点没漏,你这个死妮子竟然跑过来问什么为什么生你。找你那个了不起的爹问去吧,找那个人渣、那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去问吧!”
  即便如此,妈妈也还是比爸爸有人情味,一顿破口大骂之后,她还在菜汤里泡了点饭给我吃。
  “吃吧,臭妮子。你哥哥怎么连个面也不露?”
  “哥哥在忙生计。他拉着一个小丫头的手进了我们家,就不走了。嘴差点没咧到耳朵根儿。”
  “你爸在干什么?”
  “他还能干什么呀?让哥哥痛打一顿,哼都不敢哼一声。偶尔还能吃顿饱饭。等着看吧,你儿媳妇的威风没几天就来了。”
  “真是!”
  妈妈好像真的生气了,她把勺子扔进汤桶,脱下围裙甩在地上。这时有几个建筑工人进来点了汤泡饭,妈妈充耳不闻,径直走出了伙房。
  “生意怎么办?”
  “不是还有允贞她妈吗?”
  “去哪儿?”
  “听说来了个狐狸精要做我儿媳妇,我是不是应该去看看她?”
  “什么儿媳妇?还不是狗混子!”
  “管她什么狗混子牛混子!”
  这可真是大事不妙。我们家的食物链就是这样。哥哥克爸爸,爸爸克妈妈,然而妈妈又能克哥哥。我?我是拇指公主。我太微不足道了,谁都懒得来赢我。战争总在他们三个之间展开。不管怎么说,妈妈出马了,这对哥哥来说绝不是什么好消息。对妈妈来说,哥哥软弱得惊人,哥哥带回的小丫头更不算什么。
  见妈妈匆忙要离开,我抓住她袖口说:“你都离婚出去了,为什么还要进出我们家?”
  “你以为我愿意出去啊?”
  “那我们就把爸爸赶走,妈妈还是回来住吧?”
  妈妈缄口不语,好像生气了,用力跺着地板。我像个撒娇的孩子似地缠着妈妈又说:“嗯,就这样吧,赶走爸爸,我们一块儿过。”
  “那你爸爸呢?把他送到汉城火车站?”
  “就算到了火车站,他还可以揭发铁道厅,照样吃香的喝辣的。天哪,妈妈吃在伙房,睡在伙房,不会一直是为爸爸着想吧?妈妈,你是烈女啊?要不就是傻瓜?”
  “你爸爸这人,你不觉得他这辈子很可怜吗?”
  “可怜人多了,我们不可怜吗?”
  “死妮子,今天怎么这么刁蛮?灰都进来了,要么闭嘴跟我走,要么你走你的!”
  妈妈霍地拉开将近倒塌的大门,大模大样地回家(仔细想想,我们家的人虽然没什么本事,但在回家的时候却都是昂首挺胸的)。妈妈把她那双后跟几乎磨平的拖鞋脱在大门口,然后上了板炕。女孩正在切葱,这时候忽然停下来,心惊胆战地注视着冲进来的妈妈。
  一触即发!两个女人之间流淌着尴尬的紧张。一把菜刀提在女孩的右手上,显得格外刺眼。看来无论如何我都要站出来了。
  “快打招呼,这是我妈,你先把菜刀放下!”
  她这才放下菜刀站起来点头行礼,没有营养的乱蓬蓬的染发垂到了额头。
  “你几岁了?”
  女孩没有立刻回答,犹豫了一会儿才应道:“我十七岁了,妈妈。”
  “你先待会儿。”
  好长时间,妈妈对着女孩虎视眈眈。
  “你,跟我过来。”女孩仍在察言观色,妈妈又催促道,“麻利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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