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3期

哥哥回来了

作者:金英夏




  “我不去。”
  我嘴里咯吱咯吱地嚼着黄瓜,倏地钻进自己房间。妈妈也跟在我身后进来了。
  “死妮子,你是不是讨厌妈妈回来?妈妈在伙房里煤气中毒死了才好呢,是不是,臭丫头?嗯?”
  “妈妈回来就回来,谁说什么了?我只是讨厌什么郊游。跟爸爸去郊游,到底有什么好玩?逮着酒就狂灌,灌完了就胡作非为,到头来还不是打人?”
  “现在哥哥已经长大了,爸爸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
  “反正我就是讨厌。”
  不过,我还是被强行拉去郊游了。妈妈大张旗鼓地张罗着,要是这次郊游不能成行,妈妈准要将世界掀翻。肉要烤,练歌房要去,相片当然也要照,所谓家庭,恐怕就是这个样子的吧。五年不露面,躲在伙房里给民工做饭的妈妈突然没头没脑地闯进来,执意要搞什么郊游。既然那么喜欢自己的家庭,为什么还要把那样的生活坚持到现在?怎么也得给个理由吧?每到夜深人静就悄无声息地溜出去,扑进爸爸的怀抱,她的脑袋是不是有问题啊?我很担心。哥哥野心勃勃,他想趁着这次郊游的机会,不动声色地把自己的同居女子编入我们的家庭(如果家庭这东西确实存在!)。爸爸暂时对妈妈言听计从,妈妈想做什么,就让她做什么。对于哥哥想做的事,那个通晓男人的女人断然不会反对。
  于是,郊游就这么决定了。我们各自尽可能地做好了准备,然后在玄关集合。妈妈穿的是在中国少数民族庆典上经常可以看到的土气的金达莱色韩服,爸爸穿的是进出政府综合办公楼请愿室时常穿的那件西服,哥哥穿的是站在饭店门口拉客时穿过的分不出西装还是校服的衣服,女孩则穿起了昨天妈妈买给她的套头衫和裙子。妈妈非要让我穿校服,一番唇枪舌战之后,我们终于达成了妥协,牛仔裤配茄克衫。一家人的熊样活像马戏团的街头宣传队。
  我们坐上了哥哥驾驶的宅配公司的送货车。真倒霉,这辆送货车的货厢里没有窗户。
  “我们大家轮流坐副驾驶席吧!”
  爸爸最先坐上了助手席。我们则坐进了黑漆漆的货厢。真巧,货厢里全是女人。沉默笼罩了货厢。妈妈率先说话,打破了沉默。
  “等我以后攒够了钱,就给你们举办婚礼。京植这孩子就是爱动手,其实他还是很善良的。”
  “婚礼就不用了。什么时候给我们照照相吧。”
  “长得不怎么样,还照什么相啊。”
  我的驳斥刚刚出口,妈妈就像下地抓田鼠似地打了我的脑袋一下。
  “不是让你叫姐姐吗?”
  “我不愿意。”
  “没关系,妈妈。”
  还在惺惺作态。呜呼!得到漂亮的套头衫和裙子,差点没把她高兴死。可恶!我瞄准她两脚所在的地方用力踢去。正中要害,她连声呻吟。她那忍气吞声的模样真让人欣慰,我再次用脚去踹她的脚背。这一次她没有坐以待毙,而是过来掐我的肋下,我的眼泪一点点地流了下来。我怎么挨的掐,我就怎么去掐她。她毫不示弱,使劲拧我的大腿里子和肚皮,疼得我眼泪倏地涌出。还想再试试吗?我揪住她的脑袋壳,把她耳朵下面的头发揪下来一大把。我的发卡和发卡附近的头发也被她那愚笨而粗暴的手拔走了。仿佛匆忙中咽下了小豆刨冰,我只感觉脑袋里嗡嗡直叫。直到这时,妈妈才明白是怎么回事,连忙跑了过来。
  “你们这是干什么?”
  然而我们两个早已是难分难解了。我们紧紧纠缠,就像两条正在交尾的蛇。
  “还不撒手?”
  尽管妈妈在努力拉架,却显得心有余而力不足。正在此时,货车来了个右转弯,我们双双滚倒在地。女孩像牲畜一样喊叫,仔细一听,却不是喊叫,而是嘤嘤的哭泣。
  “为什么这样对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嘤嘤。我明明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还要这样对我。我多么,我多么,嘤嘤,多么胆怯,多么恐惧啊。你们都觉得这是自己的家,所以趾高气扬,所以目空一切,所以鄙视我,瞧不起我。嘤嘤。”
  这个没出息的臭婊子,哭什么哭?!谁让你进我们家门的?我丢下她站起来,敲了敲驾驶席旁边的隔板。
  “停车!”
  驾驶席上的人好像没听见,车还在继续奔跑。女孩仍在嗡嘤啜泣,妈妈在梆梆拍打她的后背。伙房老板和她的服务员,配合得可真是天衣无缝啊。我心里很不舒服,一个人待在货厢的角落里。就是这样的混账家庭,竟然也要郊什么游呢。
  不久就到了休息地,我和坐在副驾驶席上的爸爸交换了位置。现在,我坐上了副驾驶席,爸爸去了货厢。女孩略微有些担忧。货厢里黑黢黢一片,不知道爸爸会不会乱摸,爸爸这种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但哥哥仍然笑嘻嘻的,也不知道他心里有数,还是在装糊涂。
  “我们去哪儿?”
  “南怡岛。”
  “那我们是去看大海吗?”
  “不。那是个江心岛。”
  “好玩吗?”
  “我也没去过,不知道。”
  “可是,哥哥,那个女的可真难缠。”
  “为什么?”
  “我掐了她两下,她就哭了。”
  哥哥的表情变得有点僵硬:“你为什么要掐姐姐?”
  “你们总让我管她叫姐。”
  “让你叫你就叫呗。”
  “讨厌!”
  “那我就不送你上学,也不给你买衣服了。”
  真是太卑鄙了。动不动就提钱。我带着抗议的神情闭上了嘴巴,静静地坐在那儿。小货车默默地奔驰在京春国道上。景色很美。天空中万里无云,平原染得一片金黄,预告秋天已经到来。
  一到目的地,哥哥就停车打开货厢。突然进来强光,有些刺眼,三个人手搭凉棚遮住阳光,下了车。
  “就这儿?”爸爸把眼睛睁开一道缝,环视江边。
  “需要从这里乘船进去。”
  爸爸那带痰的唾沫多得让人嫌恶,他边吐边说道:“什么船不船的,这儿就不错。难道没有辣汤铺之类的地方?嗨,那边就有一家。鳜鱼鲫鱼辣子汤。这样的天气,喝着热腾腾的辣汤,再来杯烧酒,那真是最好不过了。”
  身为酒精中毒者的爸爸想起酒来就心驰神往。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可以忍受一切,甚至也不拒绝货厢,最后到达这里。但是我,还有妈妈都不觉得有什么地方需要我们乘船前往,所以我们就钻进了又简陋又破旧的鳜鱼鲫鱼辣汤铺。过季的江边,客人自然是上帝,店老板面露喜色。
  “我多放了一条在里面。”老板端来了辣汤,容光焕发的样子。
  “再多放点儿面片儿。”哥哥又嘱咐道。
  “好,好。知道了。面片儿要多少有多少。”
  此时此刻,老板好像已经猜出谁是付钱的人了。其实也难怪,只要观察五分钟,谁都能看得出来。老板拿来更多的土豆面片儿放进汤里。眼睛哭得红肿的女孩好像碰上了什么美食佳肴,鼻涕横流,慌里慌张地忙着把辣菜汤往嘴里猛灌。反正她的来路让人觉得可疑。然而就是这样的女人,哥哥却以恻隐的目光注视着她。妈妈挑起一片肉,放在哥哥的勺子上。没有人给爸爸倒酒,他只好自斟自饮,眨眼间就喝光了两瓶。谈话若有若无,人人只说自己的事,话头一旦打断,大家便埋头喝汤。
  “妈妈,你准备复婚吗?”
  除了我,没人敢说这样的话,这应该是我们家的不幸。我讨厌那些不声不响、做事偷偷摸摸的人。妈妈抢过爸爸手上的酒瓶,往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满了酒,剩下的倒给了哥哥。然后,妈妈举起酒杯,这样说道:“复婚就免了。为啥呢?因为我不能把自己干伙房挣的血汗钱白白交给你爸爸。不过……”妈妈跟哥哥碰了碰杯,继续说道:“日子倒是可以一块过。为啥?”说话大喘气是妈妈的习惯。只是这次喘得有点久了。突然,妈妈好像有些不好意思似的,噗嗤一声笑了:“其实有什么为啥不为啥呀。你们太可怜了。怎么说也是我的孩子呢。”妈妈抚摩着坐在旁边的我的脑袋说道。但是我隐约知道妈妈的真心话到底是什么。不言而喻嘛。还不是思念男人的怀抱。哼!
  不管妈妈说什么,或者说不说话,爸爸只顾热火朝天地痛饮面前的烧酒,终于在辣汤铺里蹬了腿。哥哥把爸爸放平,领着女孩到江边散步去了。我和妈妈坐在饭桌前,吃鲜鱼的眼珠打发时间。
  “好吗?”妈妈剔着鱼骨问我。
  “什么好不好的?无聊。”
  “哎哟,你这个混账。”
  妈妈打了一下我的脑袋,然后到外面把哥哥叫回来,又把爸爸装进货厢。哥哥很豪爽地从钱包里掏出四张万元大钞来结账。女孩袖手旁观,面带自豪地仰望着哥哥。我们都上车了,店老板带着老伴一直送到路边,挥手向我们道别。这一点倒让我挺满意。
  在回往汉城的路上,哥哥在某女高门前把车停下来。哥哥让我们都下车,说是拍什么纪念照。在哪儿?哥哥指了指贴纸照相亭。妈妈脸大,而且站在最前面,照出来脸就像个轮胎,哥哥和女孩站在最后面,活像两个二愣子。我照得还算漂亮。女孩却说我是沾了照明的光。傻瓜!难道灯光只照到我身上了?
  那么,爸爸呢?爸爸一直没醒,待在货厢里不肯下车。我们把爸爸拉回家,卸到他那门板破碎的房间。哥哥和女孩进了自己房间,妈妈说要准备第二天的早饭,回她的伙房了。我待在自己房里,后悔吃多了鱼眼。唉!那玩意儿可是猫食啊!哦,对了,超市大妈说她们家的母猫生了五只猫崽子,还要送我一只。明天我要撇开所有的事情,去把那只猫领回来。喂,咪咪,再等一天,姐姐就去接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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