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红珍珠

作者:[澳大利亚]贝思·雅普 作 周小进 译




  男人们常到这儿来做梦。水手和他们一起坐在下面聚乙烯材料隔开的包厢里,坐在由各色欲望构成的烟雾弥漫的地狱里,碰杯,交换笑话和故事,一阵阵大笑。梦的中心是从身边走过的那些亚洲吧女,她们到这里依着胳膊,到那里偎着肩膀,或者弯下腰来让别人吸、咬她们的臀部,或者袒露乳沟让别人把小费塞进去,这时整个酒吧便充溢着她们的莺声燕语。不过,男人们来看的却不是她们。“上海酒吧”的吧女很出名,但更出名的是这儿不计其数的表演:歌手同时也是魔术师,能从耳朵里或者衣服里拉出麻雀来;跳舞的同时也能玩杂技和体操,能淫荡地将四肢扭缩成绳结状;跳脱衣舞的能吞下火,阴道里还能冒出烟圈。观众喜欢就往台上扔钱,不喜欢就扔垃圾,各桌的观众会愤怒地争论。只有水手一个人不为所动。他和其他人一起大笑或者讥讽,但并不往台上扔硬币、空杯子、果壳或者烟头。只有一个表演让他沉默:等待着,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主持人穿着缀满金属片的外套,爬到台上宣布晚上最后一个表演。她。
  为她心动是阴暗的事情:只有在昏暗中他才能看清楚她。夜晚是她的元素,夜晚慵懒地转着圈儿缓缓穿入窗户、吱吱作响地挤过地板和墙壁的缝隙、哭泣着穿过天花板,最后像一头巨兽一般蜷缩在她脚下。
  “为我跳舞吧,”水手低声道。
  如果有心情,她就会同意。她会在积满灰尘的地板上懒洋洋地转着圈,双臂举起来,背微微弓曲,然后她的身体会朝各个方向弯下,脑袋后仰,眼睛直愣愣地盯着他。看起来好像她身体的每个部分都可以根据自己的意志活动,她则是这些部分的总和,仅此而已。和他一样,她也会好奇地看着自己双手的形状,那曲线如同异域鸟类的脑袋。和他一样,她也会注视自己臀部的摆动,也会注视着自己的大腿有节奏地伸展、分开。她会被自己皮肤上发出的气味所引诱。如果她答应跳舞,水手就会躺在那儿,像被催眠了一样。
  不过,她常常不听他的。她会在洗脸池旁把各种粉和有香味的油拌在一起,然后慢慢地涂在皮肤上。有时候她会无精打采地结束舞蹈,一下子坐到地板上,冲着他笑,但那笑容并不温柔。这时候,水手就会起身,他一下子从床上滑下来,好像装了弹簧似的。这时候他总会想起第一次见到她的情形。那时她也不太友善地笑着,他从椅子上站起来,在掌声和叫骂声中走了过去,好像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她跟前,让她抚摸,让她骑在身上,让她吞噬。初坠爱河的情侣多么狂热地表演着食人仪式啊!“吃我吧!”水手乞求道。他的肉成了爱人口中的李子,她咬住他,一颗红色的心从她下巴上滴落下来。她有滋有味地舔着他,一下一下,轻缓而灼热。
  在这种时候,同第一次一样,水手会滑到她躺的地方。他一下子站到她身旁,她开始注视着他的双脚。“跳舞,”爱人对着双脚喃喃道,双脚便跳了起来。水手跳舞,是那种快而急的舞蹈,抽搐、蹦跳,让人看得喘不过气来。他被一个轴心所固定,那就是她的眼睛,他好像挂在棍子上的木偶,背上的绳子被人一拉,手和脚就又快又急地乱动起来,他好像被固定在她面前,身体僵硬,四肢却动个不停。水手动得更快了。他无法停止,这是他在旅行中学到的把戏,一种蒙蔽肉眼的方法。现在他觉得自己脚下好像真的有火花,正发出咝咝的声响,越烧越旺。水手热了起来,好像一只飞蛾,被她灼人的目光钉住。水手浑身都是火,喉咙非常干燥。火焰舔噬着他的身体,头发都开始冒烟了。于是水手撕扯身上的衣服,他撕下衬衫和长裤,还有热气腾腾的内裤和噼啪作响的鞋子。最后,他一丝不挂,在她眼前扭动。最后,她眨眨眼睛,他便轰然倒地。水手躺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呼吸着宝贵的凉爽空气,他只剩下这张大口呼吸的嘴巴,只剩下一双耳朵,倾听着她身体滑动的声音,倾听着她坚定地朝他滑来。
  这些天,水手没有梦。疯狂的霓虹灯光从窗外盘旋而入,他就躺在那光下,慵懒地看着灯光追着影子在墙上厮打。街上到处是庆典的装饰,条幅从楼上挂下来,树上挂着串串彩灯。水手不时从半梦半醒的状态中惊醒过来,突然坐将起来,顽皮的孩子点燃爆竹,那声音击中了他,动物躲避尾随的霰弹,尖声嘶叫。“上海酒吧”所在的街道永远流动、兴奋,各种感观的狂欢,正如其广告所言。在这条街上,没有人知道现在是几点钟,没有人知道哪年哪月,只知道这里永远是节日。水手漠然地躺着,一脸幽思,好像面部表情是用石头雕出来的一样。他躺在那儿,那么安静,脸上的笑意那么淡。
  水手知道自己笑容的价值,他的嘴唇弧线完美,足以让人着迷和信任,足以征服当铺老板和严厉的女房东们,她们看到他深陷的双颊和饥饿的模样,便在他的盘子上堆满食物,后来还减免他的费用,只要他多陪一会儿。人们说水手是个令淑女着迷的男人,但他喜欢的并不是淑女,既不是天使一般的中学女生,也不是被警觉的父母拉得远远的少女。水手喜欢的是有性格的泼辣女人,她们白天睡觉,分手(他最终总是和她们分手)的时候,她们会大叫大嚷,用手抓他的脸。他最喜欢的是青春已逝的高级妓女,她们的身体松松垮垮,在他怀里显得斑驳陆离,他还喜欢闭着眼睛忧伤地转着圈的女孩,她们的四肢如同鬼魅,贴在他身上的皮肤陷下去,已经开始变成紫色,呈现出衰老的迹象。
  水手喜欢的是像现在的爱人这样的舞女,她们发出暗光,脸白得像某些葬礼上的花,她们的气息和她们人一样,又甜又浓,挥之不去。这个舞女身体白皙透明,刻满了胎记,她身上有结、有洞,不经意间便能发现,可以去吻、去舔,好像额外的嘴唇和乳头。水手该如何为她心动啊!这个舞女,双腿叉开,形成一个弧状的拱形,身体如蛇般盘旋、扭曲,同时在观众中寻找他的眼睛。第一次见到她之后,水手就为“上海酒吧”而活。他忍受着人们冲他挤眉弄眼,用手肘捅他,人们把他当作笑柄,爱人不在附近时人们低声发出急切而隐讳的劝告,要以他为诫,这些他都忍受着。第一次见到她之后,水手就情不自已,他必须等她,他就这样等着,花了钱就为了在她的房间里等着,为了坐着、喝着,吸吮她,为了像虫子一样跟在她身旁,像鳗鱼一样缠住她。
  水手心满意足地蜷缩着,他是个知足的水手,甚至连爱人的名字也不知道。她不告诉他,只说:“喊我冰糖·登加拉,喊我火辣玫瑰,喊我红珍珠。”这些都是偶尔停靠在港口的船只的名字,船只旁边那些废弃不用的渡轮也常常用这些名字命名,现在一些牧场主住在渡轮里,他们修补好破旧的船体,在里面养家禽和鸽子,他们一边交换流言蜚语,一边冲大海里拉屎撒尿。在这种地方,名字是很宝贵的,有邪恶的神怪、陌生人以及间谍,所以名字要好好保护。他说出自己的名字时,爱人没有听。她喊他“塞罗”,在她的语言里意思是“死了”。他喊她爱人、甜心、玫瑰儿、珍珠。
  大多时候,她并不喊他,只有他喊对方的名字。他侧过身去,对她唱歌,抚摸她;他收拾房间、拿东西,还从当地报纸上读她喜欢听的新闻。爱人尤其喜欢有照片的故事,喜欢和砍人、谋杀有关的故事,喜欢听巫术教派把肢解的人体堆在阁楼上,还喜欢帮派火拼,还有雄心勃勃的男人如何把钉子钉进女人的脖子,把她们变成恶魔附体的女奴①。照片上的情人们一脸憧憬,他们把自己捆在一起,同时服毒或者跳海,她会久久地盯着这种照片。水手喜欢她偏好悲剧。他每天都去找故事,把报纸上的故事剪下来,贴在床头。
  其他时间,他在房间里忙来忙去。他是个颇有本事的水手,会熟练地使用煎锅、烧水,会把勺子变戏法一般扔在空中然后接住,会夸张地耍弄水手刀子,切她喜欢吃的嫩肉块。快到午夜的时候,爱人会从酒吧跑上楼梯,她会跑出一身汗来,身上发出浓重的体味,她会很饿,吃起来狼吞虎咽。她会突然在房间里踱来踱去,批评他动作缓慢。水手会让她吃心、胃和生肝,给她补充体力。他会从湿漉漉的袋子里捞出这些东西。他会把食物送到她嘴边,抚摸她优雅的脖子,她则闭上眼睛,凑上来把食物整个儿吞下去。水手像个家庭主妇一样在一旁伺候,她则蹲在角落里的炉子旁边,在嗞嗞作响的肉还没烤好之前就挖一点尝尝。如果他动作太慢,或者她太饿了,她就不会再等,而是咆哮、发火,甚至摔门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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