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红珍珠
作者:[澳大利亚]贝思·雅普 作 周小进 译
现在夜已经很深了,但水手还躺在那儿,双脚偶尔抽搐几下,他喘着气、叹息着,感觉身体很沉重。水手多么愉快地叹息啊!叹息令他心痛,叹息在他骨子里滚动。不久,他将从又热又黏的被单下滑出来,他将弯曲身体、缩回脚趾。很快,他将起床,穿过房间,走到洗脸池旁,狠狠地盯着镜子,做鬼脸、咳嗽、吐痰。把水泼到脸上和胳膊上的时候,他会发抖。然后他会在房间里寻找,他会偷看爱人的柜子和箱子,会把她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水手喜欢她那些乱糟糟的东西。他会深吸她衣服里发出的辛辣的樟脑丸气味,他会用指头轻抚她的薄纱和缎子,抹平褶皱,用口水擦拭纽扣,让它们熠熠生光。爱人的房间里放着一排排盒子,一堆一堆,高高低低,从地上一直堆到天花板。爱人是个爱攒东西的人,还保留着不再穿的衣服、坏了的小道具和一碰就碎的小玩意儿。有些箱子很重,水手都搬不动,有些箱子上长了一层霉,发出浓重的霉味。有些盒子拿在手里咔咔作响,撕开盒子,倒出一堆积满灰尘的东西,他咳嗽起来,嘴里骂个不休,朝那堆东西踢了一脚,原来里面是破布、断线和腐烂的骨头。
水手懒洋洋地伸展四肢,他是个闲散的水手,整天无所事事,几乎没见过海,所以人变得柔和了。也许他会等着爱人进来。每天晚上这个时候,她都会进来。她会一把推开门,大步朝他走过来,一边责骂不休,还急躁地咂着舌头。她已经穿好了表演的衣服,身上装饰着羽毛和小金属片,绑着十字形的带子,露出一块块的网眼般的肌肤,胸部、腹部、臀部以及涂了油的光滑的阴部。爱人穿好了衣服,准备上台,所以会连声催他。她会推他、拉他,直到把他弄起来为止。她会扯住他的手脚,把衬衫和裤子套上去,他则装出一副很困的样子,脑袋歪在一边,耷拉着,像她怀里的婴儿。
爱人会非常耐心。她会把他伸展的四肢慢慢放好,让他把头靠在她胸前叮当作响的珠子和挂件上,听凭水手用鼻子拱她,用手挠开闪闪的盔甲,拨弄她的乳房,听凭他拉开带子,舔她的乳头,先舔一只,然后是另一只,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用鼻子拱着、用嘴吮着。爱人会轻轻地把他转过来,把他的胳膊扳开,她会露出后颈,让他的脸贴在上面摩挲。她会让他用嘴唇摩擦她的颈骨,他的舌头舔过,那突出的骨节便僵硬、颤抖起来。她会放松下来,叹气;他们会紧紧抱住对方,一起颤抖、叹气。
最后,爱人会推开他。她会用一根长长的指甲,刺破一边乳房上的肌肤,然后用两个纤细的手指挤出一颗闪闪的红珍珠。她的气息让水手如痴如醉。他会手舞足蹈,他会舔着嘴唇,发出呜咽的声音,看到他这个样子,她会面露微笑,会抓住他的头发慢慢地把他拉得更近,拉到她身上,直到他张开双唇把那珍珠含到嘴里。水手会目瞪口呆:他会蜕变。那一刻,他会用爱人的眼睛看,用爱人的鼻子闻,会注视着自己颤抖的身体蜷缩在她的怀抱中。水手会在惊恐与狂喜中抽搐。那一瞬间,他会以为自己对她无所不知。
等他平静下来,爱人会继续把他的衣服穿好。他这时候根本不会在乎自己穿什么,但她会把他穿得完美无瑕。她喜欢他在公共场合穿得漂漂亮亮。她喜欢他在观看她表演的时候穿得漂漂亮亮。爱人会用油将他的头发抹亮,把他的眉毛涂黑,会用她各色瓶子中的面霜和乳膏打扮他的脸,让他显得神气活现,还会给他涂上口红。然后她给他套上鞋子,他闪闪发亮的水手鞋,她会牵着他出门,走下摇摇晃晃的楼梯,来到舞台边专门为他预留的座位。水手会坐在那儿,“上海酒吧”里的男人们鼓掌、叫嚣,他们的大腿在桌子下面分开。他们把纸币扔给一位吧女,让她坐在他们身旁,手放在他们胯下。吧女在他们耳边低声说着表演结束之后到楼上享受的价格,如果他们焦急,表演之前就可以上楼。在这狂欢之中,水手将若有所思地坐着,他将一动不动地坐着,目光透过舞女的双腿和杂技表演者的跟斗,盯着舞台背景:等着她出现。
在水手生涯中的某一刻,在这甘美的追求中,他将醒来,不知道自己到过什么地方,怎么到的,又是为什么。他是个精明的水手,他在这些地方待得很久了,懂得梦的价值和作用。沉思的群山环绕着这个特殊的港口城市,将它永远笼罩在焦虑的氛围之中,因为城市的一边是犬牙交错的山峰,据说有龙在山间孳生,山峰便是坚硬的龙爪,在城市的另一边,怒涛暗涌、精灵出没的大海不停地蚕食着陆地。城市的居民悬在各种恐惧和欲望的旋涡之中,也就不足为奇了——表面上,他们维持着平衡,但不是在一点上,而是在两者的边缘。“上海酒吧”所在的这个城市不太安全地缩在这些互相冲突的力量之间的缝隙里,因而处在无限膨胀的感官之中:燥热、幻想、肉体和宗教的狂喜、神奇疗法。在这里,从来没有人踩在人行道的裂缝中,害怕惹出祸事。连老人和小孩走起路来都一蹦一跳的。在这里,度蜜月的夫妇有幸对此一无所知,能慢腾腾地在街上晃荡,他们离开的时候,吵架时的怒火和永生难忘的蜜月做爱也会像幽灵一样跟在他们身后晃荡。术士和女巫在市场上飞快地交易,旁边就是卖盗版磁带的小贩和低价出售汽车部件的男孩。在这里,魔鬼和其他影子般的精灵与不当获利者、小偷小摸者共享街头的节奏,同样都不能招惹。
有时候如果有这个心情,水手就会陷入沉思。他警觉、清醒地躺在床、窗户、箱子、窗帘的阴影中,躺在爱人房间里那些整理好的残片中。她的气息令他陶醉,有时候他甚至好像无法呼吸。这种时候,水手就会慢慢进入一种令人不快的眩晕状态,他翻来覆去,耳朵里塞满着各种无法解读的低语,眼前尽是神秘、原始的幻影。他会看到那位扫地的老妇人,有一次他经过的时候,老妇人拧住他的耳朵,他只好弯下腰来,和弯着腰的老妇人一般高矮,甚至比她还要低。老妇人要他看看走廊里一堆堆的骨头以及已经生蛆的老鼠和壁虎。“喂,水手!”她眨了眨一只眼睛。“我们这儿有猫呢。一只大猫,啊!”水手会听到其他男人低声发笑,不停地怂恿、催促:拔下来!试试看!拔下来!试试!——水手翻来覆去。
他会看着爱人脱下表演的服装,摘下假发和睫毛,扔掉戒指、手镯、脚镯,还有她脖子上的假项链和假钉子,最后她一丝不挂地站在镜子前,在脸上、胳膊上、皮肤上擦、揉、摸、挤。有时候她会让水手惊讶地瞪大眼睛。那时候她的脸是暗的,四周笼罩着阴影,在他看来,她的面部好像重新组合了一样,她的眼睛发出暗光,她的脸部坍塌下来。她变得完全不同,一个新人。但接着爱人会抹上油,水手会眨巴着眼睛,她会来到他身旁,那么熟悉地抚摸着他,他们会滚倒在她窄窄的床上,扭在一起。水手会飞起来,自由翱翔,他几乎听不到一直留在他脑海里的回声:拔下来!试试看!拔下来!试试!——也许他会听到。
他舔着、吮着她最喜欢的骨节,他用上了牙齿,咬、挤、拉。这位水手和他的同伴在“上海酒吧”讲述淫荡故事时,惟妙惟肖地描绘了那些不可能发生的恶梦,正如那些恶梦一样,眼下这个就活生生地进入了荒唐的生活,而且会显得极其熟悉、极其真实。爱人脖子上的骨节会松下来。会在迟疑的、吸吮的声音中松下来,会在他的手中松下来,如同插头被狠狠地拔出插座。爱人就会萎缩,她会萎缩成乱发和骨头,她会尖叫,她会站起来冲着天花板尖叫,嘴巴咧开发出咝咝的声音,她会伸出她的爪。她脖子上的钉子会沉甸甸、血淋淋地握在水手的手里。他躺在那儿,呆了。
然后,爱人会快如闪电地扑过来,从他颤抖的手中夺过钉子,她会突然将钉子掰成两段,突然令人不快地笑起来,突然把一段钉子塞回到脖子上的缝隙中。这样,她又恢复了刚才的样子。水手还没来得及躲闪或尖叫,她同样快如闪电地把另外一段钉子扎进了他的脖子。面对如此灵巧的招术、被人用这样的方法连在一起,想想水手该有多惊讶。眨眼之间就变了形:他的视觉放大了,爱人的血涌出来的声音在他耳中成了美妙的轰鸣。想想水手该有多恐惧。多高兴。现在爱人看起来会比任何时候都近,或者说,是他近了。而她会笑出来,她的笑声会叮叮作响,如同刚刚打碎的玻璃。爱人会大笑不止。她会先用手按住腰,然后用手一指,接着胳膊向上一甩,再把乱蓬蓬的头发捋到脑后。水手会露出牙齿。“吃我,”爱人会低声说道,一边呈上裸露的脖子、乳房。也许水手会的。
水手放荡不羁地躺着,脑海里浮现着这些图画。夜晚现在已经老了,拖着沉闷的步伐。四周各个房间里的喘息声、吱吱声已经停了,“上海酒吧”打烊了,可他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他是个用棍棒和大石造就的水手。很快,他会起床,他会推开被单,在乱糟糟的床上清理出一块空地方。很快,爱人会进来。水手会听到她进来,他不会看到她、不会闻到她,但他会知道她在那儿。空气会在他身旁流动、滑过:他的耳畔会响起爱人粗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