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那天去兜风

作者:[日本]荻原浩




  看地图的时候,呼噜声停了。伸郎感到男人磨蹭着有动起来的苗头。不妙,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毛巾盖到驾驶证件上。
  “喂,这是哪儿啊?”
  伸郎头也不回,对着镜子朝那男人答道:“荻中。”
  “那,开,门!”
  “但没找到您说的公寓。”
  “没有我家?!你,把我家,弄哪儿去了……”
  男人的眼睛一动不动,尽是因醉意而燃起的怒火。
  “环状八号线向右拐之后,在下一个十字口向右拐就是了吧?”
  “不是向右拐啊!是向左拐呀。”
  男人说的“左”、“右”听起来都像是“嗯”。就不能说清楚点儿吗?伸郎这句话到嘴边又咽下肚去,一言不发地低下头,不想说道歉的话。
  男人推了推眼镜,看了下计价器。这一下,他半眯的眼睛就像现金保险箱一样全打开了。
  “什么,1220元?喂,平时都是980元的。”
  不愧是银行的,对钱了解得颇为详细。看那盛气凌人的态度,该是审查部的吧。
  “当然,刚才多走的钱,会减掉的。”
  公司早上点名时让大家跟着喊:“一打招呼,二微笑,保持笑容,使用敬语。”
  然而一想到客人是原单位的后辈,这敬语就不大容易从嘴里讲出来。结果让乘客越发生气了。
  “你那什么态度?不是把钱减掉就完事了。”
  男人突然一脚踢到座位上来。从他那安全的形象来看,那种凶暴根本无法想象。
  “不是钱的问题。是吧,啊?”
  人们一般认为银行是个纪律森严的职场,但职员的酒量和烂醉程度或许都超过了普通企业的工薪职员。上司喊去喝酒不好拒绝,和同事去一般也会喝得很多。被规矩、拍马和请示书五花大绑着,压力就像不良债券一样堆积如山。
  “你要诈我的钱?看我睡着了,故意绕远路了吧。”
  “没有的事。”伸郎生气了。他不由得想大叫:“我是海滨银行日本桥分行的牧村!”日本桥是优秀分行。“你是哪个分行的?别小看我的人脉。给你上司打个电话,把人事评定给你搞得乱七八糟,让你滚到和JA银行竞争的分行去。”
  当然这些话是不能说的。反倒是那男人开口了。
  “喂,你,叫什么名字?”
  伸郎贴在驾驶席上的背脊伸了伸。尽管舌头和嘴唇不乐意,他还是道歉了一下。
  “……对不起。是我的不对。”
  “现在道歉,太晚了!嗯,你叫什么?居然藏起来了!”
  “不,不是藏起来了!”
  “那,叫什么呢?果真是诈钱。”
  不得不给他看了。伸郎在心里叹了口气,取下驾驶证上的毛巾。
  男人探出身,推上眼镜。“杖村?”
  “牧村。”
  要是给公司或出租车中心打投诉电话就麻烦了,于是自己纠正了名字。伸郎心里隐约期待着那男人吃惊、恐惧的样子。
  “牧村……牧村……”男人嘴里念叨着,突然大声叫道:“不要用这种不好认的名字开车。改成乘客更好念的名字!”
  既没有吃惊也没有恐惧,只是语无伦次乱说一气。
  伸郎这次真的叹息了。仔细想来,海滨银行以退休、调职、迁籍的形式被炒鱿鱼的每年有好几千人,自己只是沧海一粟而已,这男人知道他的脸和名字才怪呢。
  他将车子调头,回到右拐的十字路口,笔直朝左拐的方向前进。
  “要时刻为顾客着想啊!改成田中或者山田之类更好懂的名字吧!”那男人吼道。
  看来不用担心投诉电话了。或许明天他就忘了自己说啥。伸郎堵上耳朵缩紧鼻孔来对付男人的破口大骂和满嘴酒气,摆出司机应有的样子,随口应付他的胡话。
  他也只能在出租车里摆摆架子了,因为伸郎是个司机。伸郎想,换上我在银行的那阵子,他说不定会在我面前紧张得不敢动弹呢。要是在酒会上,还要老留心着我杯中的酒还剩多少,如果要他表现点什么,定会毫不犹豫脱个精光吧。搞不好,这男人就是从这样的酒会上回来的。
  “就这儿。”
  对男人的突然命令,他像狗一样反应敏锐,踩了急刹。轮胎悲哀地发出嘎吱声。伸郎也想喊出来。嘎吱——
  伸郎想说不要给钱了,但一转念还是要了男人所说的通常所需的980元。伸郎的公司没有固定工资,只靠被公司扣除了55%的佣金过活。伸郎像接飞盘的狗一样把男人扔过来的一千元纸币捡了起来。
  准备关门时,伸郎发现男人还坐在后面的位子上。
  “找钱,找钱呢,找钱。”
  真是个小气鬼,看起来还那么飞扬跋扈。980元的话,深夜的乘客一般都不要找零的。要是再从后面被他踢一脚可不得了,于是伸郎乖乖地把20元找给男人,按指南说了句礼貌用语。
  “谢谢。欢迎再,次,光临!”
  “不会再乘第二次了——”
  拜托,这样最好了。
  虽说他是那种没有女人缘的类型,但大概结婚了吧。老是单身的话,在银行就不容易出人头地。作为结婚的代价,男人失去的是在泡沫经济时可能以亿为单位买来的豪华公寓。只要不调职,银行职员在三十岁左右就能买房子。伸郎也是如此。他在那个地方分行第二次工作结束之后搬出公司宿舍,在市内买了块地,盖了座房子。虽说是地方分行,但也是名古屋和大阪的大分行。银行职员可以通过自己所属的分行预测自己的将来。被调到郊外银行或小地方城市的分行,等于宣布“你不会出人头地”了。
  伸郎是私立大学毕业,不会一下子调到总部中枢所属的“职业组”。但伸郎在不进则退的淘汰制银行的激烈竞争中生存下来,调任的全是业绩好的分行,盖房子也是因为肯定不可能再调到别的分行去。事实上,那以后每三四年一次的调职,去的全都是山地沿线的分行,周围人都认定他下次会升为分行副行长或总部的次长,连他自己也这么想的。
  这就是刚刚花了一个小时,被醉鬼贬斥得一文不值,到手区区980元的人。和便利店打工的小时工资一样。不对,不一样。被公司扣掉了55%,就剩下441元了呀。
  两周之前,伸郎载过一个流浪汉乘客。他用捡空瓶子的钱买马票爆了大冷门。伸郎把他从烧烤店送到河边的蓝罩布窝棚。流浪汉说:“不用找了,算小费吧。花上一天捡捡铝罐就有20元了。”“真够呛啊。”伸郎那时还笑着附和道,现在却笑不出来了。
  伸郎关掉双闪灯。为了把车从泥淖中开出,他挂了低档踩油门。
  伸郎把车窗打开,让酒气散出去。车里有空气清新设备,但分给新人伸郎的是辆破车,老是出毛病。
  “干这种职业,真是可惜啊。”
  这话谁也没跟伸郎说过,是他自己在低头嘟囔。夜风把空调的温暖也带走了。单薄的化纤制服抵挡不住隆冬的严寒,伸郎不由自主地颤栗了一下,接着打了个大喷嚏。
  
  2
  
  凌晨两点。在公交站台附近的繁华街兜了一下,已经没有人影了。
  很快就到回去的时间了。对出租车司机来说,出现急着赶往机场或者新干线的客人是最后的机会。这时候很多人打瞌睡,但伸郎却顾不上。营业收入才两万两千零四十元,还不到指标的一半。
  想到营业部长鄙夷的眼神就很郁闷。这份工作从去年十月开始,但营业额达标的日子一只手都数得过来。
  营业部长是个长着张兔子般可爱脸蛋的男人,每次拿到伸郎的日报表,就用他那装着双重镜片的远近两用眼镜,不是看伸郎的脸,而是看营业额,嘴里嘟囔不满。“这是租用汽车,汽油费一抵就没了啊。”或者:“你这车怎么开的,开成这样,真是不可思议啊。”然后把老花镜片抬上去,看看伸郎哼哼地笑。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
  伸郎像饥饿的鲨鱼一样,在人和霓虹灯都消失了的街上继续游荡,不管什么小鱼都想咬住不放。
  在还开着门的酒馆前面,已经有守株待兔的出租车半休息地等待着出来的客人。就是到了岔道上,也有打着“空车”的出租车在徘徊。
  放弃车站附近,沿着国道开。伸郎对缓慢驾驶已经疲倦了,也没什么指望钓到大鱼。
  一边注意着前方和人行横道上的人影,一边继续微调油门。这比游玩归来时遭遇高速公路堵车还要累得多。开车时,脚一直踩在踏板上,所以膝盖抖个不停,又老是要向左看,脖子也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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