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那天去兜风

作者:[日本]荻原浩




  要是平常,一听到客人的指示,行车路线一瞬间就会自动浮现于伸郎的脑海。但就在这一刹那,伸郎头脑中的导航装置失灵了。伸郎并不是担心乘客,他介意的是男人要去的那个目的地。
  白金,那是伸郎生活过的地方。从补习学校到大学的五年,一直到进银行后的最初三个月,伸郎一直住在天现寺十字路口前面的马路上。
  那是个四塌塌米半大小、没有浴室的地方。当时学生一般都住这样的房子。有人住带公用厕所和公用水管的公寓,也有人合租三塌塌米大小的房子,这样看来,或许他的住宿条件还在平均线以上。说是寄宿地也不恰当,从现在住着宽敞公寓的学生们看来,那大概就是个狗窝,只是里面附带有一个宠物用的厕所而已,但对于从枥木(父亲最后调去工作的地方)这样的偏远农村来东京的伸郎来说,那已经是奢侈的享受了。
  虽然被麻布、高轮、白金台这些高房租的街道夹在中间,但伸郎的公寓所在的道路自古就是商店和商业住宅鳞次栉比,房租也便宜。
  这是条镶嵌在把平民区整个儿吞进去的高级住宅里的街道。比之东京那些让乡下人感到疏远的高格调住宅街,它坦率粗鲁的风情更让人感觉舒服些,这让伸郎最初的独身生活得意而安心。
  地以久居为安。离最初工作的品川分行相对近些,所以工作之后也打算住下去,但他知道对晚归的银行职员生活来说,没有浴室的公寓是行不通的,于是搬到了带浴室的住所。
  自那之后就没有踏上那个地方。总共六年,都在地方分行工作,活动范围局限于狭窄的分行地区。乘车经过的可能是有的,但并没有什么特别的记忆或感慨。就是当了司机之后载客到广尾、白金台等邻近的繁华场所,也是三过家门而不入。
  从西麻布到广尾,过了都营公寓就是天现寺桥。伸郎生活的那时,广尾还是条宁静的街道,现在已经成了东京屈指可数的人气地点,伸郎每次经过都觉得它变成了不同的街道,有种被背叛了的感觉。
  在天现寺下了客,车子一直往前开。打了左转灯。想看一眼自己曾经生活过的街道。
  车子不计其数,要穿过这车水马龙颇费周折。从周遭大变样的环境来看,广尾想必也变成高雅街道——正这么想着,伸郎看到了展现在拐角处的风景,吃了一惊。
  没变,一切依旧如昔。
  学生时代去的西餐店还在。油腻腻香喷喷的土豆色拉的味道,又回到了唇边。
  书店也在。甚至经常光顾的黄色杂志自动售货机也在。
  进澡堂前把要洗的衣服塞进去、出来之后去取的投币式自动洗衣处也在,有着“手洗丸子”招牌的日式点心店也在。
  心跳不已。
  澡堂也在,尽管改成了温泉社交馆风格,但名字还一样,“AKUA广场越后浴池”。对对,澡堂名字叫越后浴池。
  自打进银行工作以来,每天晚上都卡在停业时间之前奔过来。更衣场的灯光熄灭后,伸郎才走进只剩一人的浴槽。在那些人催命般地打扫洗浴场瓷砖的时候,伸郎用超乎寻常的速度洗头,冲洗身体。
  当然也有变化了的东西。
  过去常去的那家“KUREI FISH”咖啡店不见了。
  早餐服务店里提供煮鸡蛋,客人要求几分熟就煮几分熟,夜里也提供酒。第一次喝百威和芝华士就是在这家店。
  长着络腮胡子的店主四十多岁,是个自谋职业的原商社员工。
  “你马上要工作了。我跟你说啊,工薪阶层做的时间一长呢,就感觉灵魂被抽走了。”他对伸郎这样说道。尽管如此,他一知道伸郎工作定下来了,就在早上给伸郎弄了份奶酪拼盘。
  是用退职金在蓼科借土地搞农业呢,还是在东京开店呢,据说烦到最后就借了这里。“人生,该怎么样就会怎么样。不能硬干啊。”这成了他的口头禅。但是细细想来,从早到晚都开店,他自己才是硬干呢。“KUREI FISH”没有成为它该成的样子,变成了便利店。
  大学研究所的某块空地对面那些林立的理发店、面馆已经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东京无论哪条街都有的琉璃瓦造的公寓。那个时候,进了面馆前那条路,就是伸郎的公寓。
  眺望着道路两侧缓慢地行驶,结果后面就鸣喇叭催促了。
  伸郎在一条大路的支路上停下车。他想慢慢地步行走过这条马路。
  研究所前面坐着一位老人,他似乎从二十年前就一直在那儿打盹。伸郎穿过那里,又横穿过双车道马路,窥视了一下旁边的岔道,那里全是崭新的公寓。
  排列左右的民房是什么样的,记忆里不可思议地没有了。对独身生活的伸郎而言,一般的家庭是没什么交往的疏远的存在,留意看的只是车库里的车什么的,别人房子、庭院的大小没什么兴趣。
  小路的尽头。伸郎的目光停留在一个称不上坡道的斜坡前,那是自己生活过的地方。
  不可思议,公寓还在。
  在不间断地反复碾碎、兴建,遗忘速度与更新速度成正比的东京,这可谓是奇迹。
  水泥砂浆墙壁的公寓一眼看去哪儿也没变。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也就是当时已经破烂的公寓现在更加老朽不堪了。拿人来打比方的话,就是从七十岁变成了九十岁的感觉。
  那时生活在这里的伸郎勉勉强强能够辨认出墙壁是浅绿的,而现在墙的颜色已熏得分辨不出一点儿底色了。
  变新的只有大门上写着公寓名字的板子。像老人的假牙一样,唯有那里奕奕生辉。“白藤庄”这个公寓名称变成了“白藤高地住宅区”,就像画中添加钢刃的钝刀。
  二十年前也是这样,正门的对开折合门只有一扇开着,混凝土块置于旁边,拦着半边门。
  一切都令人怀念。吹起一股微风,触动胸口。公寓旧了,但过去的回忆直到现在还是光芒四射。
  进去看看吧。这个突然的想法之所以毫不犹豫地变成了行动,是因为“进去看看”这个想法在以前是再自然不过了。现在这是别人的家么?真是不可思议。伸郎踏进了和一般人家并无二致的大门口。白藤庄有条规矩,就是要在大门口脱了鞋子,再带到自己房间去。
  伸郎的房间在二楼。甚至连鞋与楼梯的摩擦都让人怀念。
  想起了醉酒之后带着同伴上楼梯,被楼下住的女主人的倒贴情夫大声斥责的事情,也想起了有生以来第一次——一生就这一次——成功地沾花惹草,带着女孩子蹑足而入的事情。
  夹着走廊,二楼并排着六个房间。只挂着简陋的锁的木头门也和记忆中一样。左手的深处是伸郎的房间——二零三号。
  到了这儿,便也想看看房间里面。伸郎情绪高昂,心情又回到了以胡来为自己生存证明的学生时代。他毫不犹豫地敲响了自己以前房间的门。
  伸郎穿着出租车司机的制服。万一住户出来,说句“我来接您了”,随便找个借口就行了。
  他有种感觉,从门里会出乎意料地出来二十年前的自己。
  但,谁也没有出来。
  反复敲门,还是无人应答。房子的主人外出了吧。伸郎从锁孔中窥视屋内。想把眼睛靠得更近一点,但靠不上去了,帽檐挺碍事的。伸郎这才注意到自己戴着帽子就出了出租车。
  他立刻从兴奋中回过神来:我到底在干什么?
  转身背对着曾生活过的房间,迈开脚步,身子却似乎在后退。
  倘使能把人的一生重写一遍……
  他强烈地想,强烈到了痛的程度。
  伸郎出了公寓,劲头只剩下来时的一半。
  (责任编辑 沈维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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