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新棚屋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张雅琳/译




  卡罗瑟斯少校根本用不着揣测这个男人现在的处境:他很快就接受了这份待遇极差的工作,说明他失业已久。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我知道工资很低,住宿条件很差,就算是你一个人住也显得寒碜。但是时运不好,我没多少钱,不能负担更多。如果你拒绝的话,我也能理解。”
  “住在哪里?”范·希亚顿问道,粗犷的声音显出他是个没受过教育的布尔人:他不知道每句话里的重音应该落在什么位置,所以他的声音颤抖,说起话来断断续续,不同于他直率的外表和举止。
  卡罗瑟斯少校指向他们的前方。房子前面的树丛逐渐变矮,一直延伸到农田。“在那边山脚下有一间棚屋,我一直把它当作储藏室。它建得很结实,你还可以添一间厨房。”
  范·希亚顿站起来。“我可以去看看吗?”
  他们朝着不远处的棚屋出发。搭着茅草的棚屋立在树丛中,杂草顺着墙壁一直蔓延到屋顶,大树的枝丫在屋顶上方纠结。圆形的屋子由木柱和泥土筑起来,地面是用脚踩平的泥地。屋子里有一股霉味,谷袋上到处都是蚂蚁和甲虫。唯一的一扇窗户也被封住,屋里非常暗。就着门口照进来的几束阳光可以看到厚厚的蜘蛛网像门帘一样将室内一分为二,网上粘满了苍蝇和小虫子的尸体,让人联想到专爱把小昆虫刺穿在树刺上的伯劳鸟。大蜘蛛蜷缩在网中央,闪着冷光,轻轻抖动着躯体,用它那对红色的小眼睛紧盯着他们。范·希亚顿做了一件卡罗瑟斯少校这辈子不愿做的事:他赤手扯破了蜘蛛网,用手指捏死了蜘蛛,然后在墙面上轻拭手指,擦去上面残留的蜘蛛网和黏糊糊的蜘蛛残骸。
  “就住这里了。”他宣布道。
  他没有接受少校共进晚餐的邀请,表明他们之间纯属交易关系。但是他礼貌地要求(他讨厌自己不得不恳求少校的恩惠)预付一个月的工资,然后骑车去十公里外的商店买了些日用品。
  卡罗瑟斯少校心事重重地回到家里,他得对另一个在如此恶劣条件下生存的人负责了。他不能让那男人在他家里住:他这样想过,但很快就改变了主意。他们之间没有共同点,会让彼此感到不自在——他是这样对自己解释的。此外,家里也没有足够的空间容纳其他人。其实卡罗瑟斯少校心里很清楚,如果范·希亚顿是个英国人,和他一样有教养,他说什么也会在自己家里腾出个地儿,像朋友一样欢迎这位新帮手。卡罗瑟斯少校不去多想:他自己还有一大堆烦心事没解决,顾不上考虑别人的问题。
  卡罗瑟斯少校一向不喜欢有组织性的事情,这些事情往往意味着要和别人分担职责,他不知道该如何与范·希亚顿分工合作。但是这个荷兰人很会照料牲口,于是卡罗瑟斯少校将农场上所有的牲口都交给他管理,这就解决了少校的一大难题,因为他知道自己对照料牲口很不在行。每周的工作结束时,范·希亚顿会向少校做一个简单的汇报,他的态度就如同老练的工头向毫无专业知识的老板汇报——卡罗瑟斯少校并不介意这种态度,他尊重别人,特别是尊重范·希亚顿对待牲口的特殊本领。
  几个星期里,卡罗瑟斯少校觉得心情舒畅。他的恐惧烟消云散,之前他一直担心自己会再次向哥哥开口借钱——还有更糟的情况,就是借路费回英国,请哥哥帮忙找份工作,家里人就能名正言顺地称他为失败者;也许雇佣一个帮手并不能改善什么,但是这一种姿态、一个决定,他觉得没有什么事情比做决定更痛苦了。一想到英国的家人,特别是他的哥哥,他的心里就感到一阵刺痛,渐渐地,这种痛楚化成了一股愤恨之情。哥哥写来的信使他厌烦,他不愿收到这些来信。信的内容明晰简洁、情真意切,丝毫没有施舍、恩赐的态度,但是谈论的都是钱、银行汇票、保险单的话题。卡罗瑟斯少校觉得人生不应该充斥着这些东西。他有一年时间没给哥哥回信,他妻子身体好的时候每周都会写信回去,信中总是带有讨好的口气。
  就连她也为新帮手的到来感到高兴;她感觉到丈夫在那段时间里的愉悦和轻松。她振作起精神询问农场的情况,他意识到,只要她所向往的一切能够实现,她对生活的兴趣就会很快恢复。
  两个月过去了。一天,卡罗瑟斯少校沿着田间小路朝农田走去,突然,他看到一个头发淡黄的小男孩钻到树丛中。他冲着孩子叫了一声,但小男孩就像受惊的小动物一样愣住了,紧紧地贴在树后。卡罗瑟斯少校又叫了几声,孩子仍没搭理,他朝小男孩走了过来,孩子一溜烟跑掉了,他便跟着孩子来到了棚屋前。他非常生气,因为他知道自己将会看到怎样的情景。
  自从把棚屋交给范·希亚顿之后,他就再也没来过这里。他的眼前是一块空地,以前长在这片空地上的树被砍掉了,只剩下树桩和被踩平的草地。空地上有六个孩子,每一个都像他遇见的那个小男孩一样有着淡黄色的头发,脸色苍白、毫无生气,这是白人孩子在热带阳光的照射下最普遍的肤色。
  棚屋旁撑起了一个斜形屋顶。这屋顶是用展平的汽油罐做的,像布料一样用铁丝和钉子连接成一整块,由两根树枝支撑起来。屋顶下,烧饭用的炉火紧挨着棚屋,十分危险,一个胖乎乎、脏兮兮的女人正握着炉火上的锅,她让他想到了猪圈里的大母猪。孩子们躲到她身后,她抬起头,白色睫毛下无神的眼睛疑惑地望着他。
  “你的丈夫在哪儿?”他问道。
  她没有回答,疑惑的眼神转变为仇恨的怒视:显然,她不懂英文。
  他怒气冲冲地大步走到棚屋门前,看见屋里挤着两张当地风格的大床:一张张兽皮铺在插入泥地中的木桩上。屋里的空地上堆满了破破烂烂的东西。卡罗瑟斯少校迅速地离开棚屋去找范·希亚顿。他的怒气中混杂着一种因羞愧而带来的不安,他无法想像住在这样又脏又乱的地方是种什么感觉。
  他感到恐惧,一下子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生活在一个充满威胁的国度,他正承受着梦醒时想都不敢想的痛苦:如果他没能转运,如果他拒绝向哥哥低头,如果他拒绝回到英国,贫穷一定会彻底将他打败。
  穿过庄稼地时,田里的玉米在他头顶随风摆动,淡金色的玉米棒裹着一层白色的衣裳,枯死的叶子在风中沙沙作响。他对一切视而不见,眼里只有那间肮脏的臭气熏天的棚屋和那群可怜的前途未卜的孩子。他自己的孩子们也有可能在这种最低等的状态下生活!他感到六神无主、无助、害怕:他一直冒着冷汗。在恐惧和愤怒的驱使下,他毫不犹豫地告诉自己要狠心一点;他思索着该如何解雇他的助手,这个荷兰人把他最可怕的无法摆脱的噩梦带到了现实生活中,带到了他的农场之上,带到了光天化日之下。
  范·希亚顿正在给一头惊叫的小公牛套犁具,他凭着对动物的了解娴熟地对付着这头公牛。一群当地人站在安全的地方准备帮忙;只有大胆而胸有成竹的范·希亚顿接近公牛。他看到卡罗瑟斯少校来了,松开了牛角,公牛愤怒地咆哮着,向后面的人群冲过去,那群当地人熙熙攘攘地围在它周围,手里拿着木棍和石头不让它跑走。
  范·希亚顿静静地站着,擦掉脸上的汗水,还在为刚才的搏斗满意地笑着。他等待雇主发话。
  “范·希亚顿,”卡罗瑟斯少校开门见山地说道,“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带着一家人?”
  一听这话,荷兰人的脸色变了,一开始是羞愧得红了脸,接着又变得倔强而固执。“因为我已经失业一年了。如果我事先告诉你我带着一家人,你肯定不会要我。”
  两个男人面对面地站着,卡罗瑟斯少校个子高,衣服宽大不合身,身子微微颤抖,被重负压得有点驼背;范·希亚顿神色坚定,带着挑衅的意味。那群当地人还围在公牛旁边,防止它逃跑——对他们来说,这算是劳作中短暂的休息时刻——他们的叫声和公牛的咆哮声混成一团。天气很热;范·希亚顿用手背擦去眼睛上的汗珠。
  “你不可以带着妻子和孩子们住在这里——有几个孩子?”
  “九个。”
  卡罗瑟斯少校想起了自己的两个孩子,还有长久以来因为担心他们而感到的隐痛;他开始同情范·希亚顿。为两个孩子的衣食、想法、未来操心已经是很沉重的负担了;这个男人带着九个孩子,怎么看上去还这么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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