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新棚屋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张雅琳/译
他去那片空地找范·希亚顿,向他说明自己的计划。范·希亚顿坐在棚屋门口的蜡烛盒上和孩子们玩,他把他们当作小狗一样逗着,用手指弹他们的小脸蛋,一个小男孩被这种随便而无礼的逗弄给激怒了,冲他挥起了小拳头,范·希亚顿像个小孩子一样大笑起来。卡罗瑟斯少校听到这孩子气的笑声,茫然地看了一眼年轻的荷兰人,又把目光转向他的妻子,她像平常一样站在炉火边上。空地上弥漫着烧肉和南瓜的味道。卡罗瑟斯少校觉得这女人似乎不是人类,而是一股不可抗拒的自然之力的化身:她体态臃肿、迟钝愚笨,出于本能地对孩子们或喜爱或发脾气,她代表着强大且无法抵制的生育力,让他感到害怕。他转过头去告诉范·希亚顿,老棚屋的旁边将会盖起一间新棚屋。
范·希亚顿听了很高兴,立刻表现出了朋友间的信任。他看了看身后这间容纳了十一个人的小棚屋,说他也觉得和这么多孩子住在如此小的地方不是件容易的事。他朝孩子们看了一眼,边说边轻轻地拍着他们的头,又露出了孩子般的笑容。卡罗瑟斯少校看得出来:他为他的大家庭和自己生儿育女的能力感到骄傲。少校也笑了起来,他透过棚屋的大门看到了阴暗肮脏的室内,于是匆匆地离去,他不愿去细想这个拥挤不堪的棚屋内令人不快的一切。
星期六的晚上,卡罗瑟斯少校和范·希亚顿用卷尺和水平仪测量了空地的大小,估摸了一下新棚屋的面积。新棚屋将会建得很大。用来盖屋顶的一捆捆茅草已经堆放整齐,在月亮照射下闪着黄铜色的光;支撑墙壁用的树干也放在空地边上,剥掉树皮的光滑表面白得像果仁一样。
星期日一早,卡罗瑟斯少校就在空地上等待着农工们的到来。他去得太早了,范·希亚顿一家都还没有起床,他担心如果自己不在场会出什么乱子,这个荷兰人很可能会因为农工们不合作的态度而大发雷霆。
他倚靠在树上,看着树木逐渐苏醒过来,天空中慢慢地有了亮光,小鸟开始在他身边歌唱。很长时间过去了,棚屋里又静又暗。被当作门帘的一块布袋歪歪斜斜地遮住大门,他可以瞟见棚屋里蜷缩的身影。他觉得棚屋看上去阴森恐怖,就像是一个臭气熏天的狗窝,自惭形秽般地躲在远离苍穹的角落里。这时,一个孩子从棚屋里钻出来,接着,又一个出来了;不一会儿,他们一个接一个地拥出棚屋,身上穿着破烂的衣服,有的孩子用手提着卡其布做的裤子遮住只剩下皮包骨的屁股墩儿,他们冲他害羞而友好地笑了笑。那个胖女人侧着身子穿过大门——她的体形如此肥硕,几乎要被卡在门框里。她笨重缓慢地走到炉子边上,睡眼惺忪,她伸了个懒腰,一束束枯黄的头发落到肩膀上,深色宽松的外衣皱巴巴地挤在脖子下面。她看到卡罗瑟斯少校后笑了笑,他第一次意识到她是个人,而不是个什么丑陋不堪的东西。她的笑容有些害羞,但却是真诚的;他可以想像她也曾是个热情开朗的妙龄少女,带有荷兰年轻女子诚恳、迷人、健康的特质——她嫁给范·希亚顿时肯定是这个样子的。她艰难地弯下腰捣了捣煤灰,不一会火苗就蹿了起来。范·希亚顿没有出现;当地的农工也没有出现,他们比预计的时间晚了很多;卡罗瑟斯少校仍靠在树上,他向孩子们微笑着,他们始终和他保持着一定距离,因为他在场,他们玩起来不太自然,他又朝范·希亚顿夫人笑了笑,她正往热水里放玉米,准备做一锅当地风格的稀粥。
卡罗瑟斯少校迫不及待地等了两个小时,八点钟的时候,农工们才扛着斧头和锄子穿过树丛来到空地上,他们都回避他的眼神。他强压住心中的怒火:毕竟这一天是星期天,他们已经好几个礼拜都没有休息日了,不能责怪他们。
他们开始动手挖一道环形的深沟,用来埋支撑墙壁的树干。锄子和地上的卵石相击发出清脆的响声,这时,范·希亚顿走出棚屋,他一手推开门上悬荡的布袋,一手拉着裤子。他伸了个懒腰,带着歉意地向卡罗瑟斯少校笑着说:“我睡过头了。”他似乎担心雇主会不高兴。
卡罗瑟斯少校站在离农工们较近的地方,他想让他们和范·希亚顿明白他对修棚屋这件事负责。他知道他们心里充满怨恨,也知道有可能的话他们会敷衍了事。要想让棚屋按照计划顺利完工,他必须使尽浑身解数。整个上午他都耐心地站在那里,看着锄子挥入土地时擦出的小火星。范·希亚顿在周围走来走去,他不想因为自己的住所而成为当地人的众矢之的。
农工们扔下锄头去取树干,他们朝卡罗瑟斯少校斜了一眼,挑衅地暗示他沟道挖得不够深。他把他们叫了回来,笑着说:“你们这是给狗窝挖的沟,还是给人住的棚屋挖的沟?”一个农工强装笑脸回应了一下;其他人都生着闷气。他们马马虎虎地又将沟道加深了一些,刚刚符合卡罗瑟斯少校要求的深度。到了中午,树干已经歪歪倒倒地插入沟中,农工们给附近的树木去皮,抽出树皮纤维。草地上满是细长柔韧的纤维条,玫瑰红色的、杏色的、黄色的夹杂在一起,空地周围扒掉皮的树木露出令人害怕的红色伤口。用来支撑墙壁的树干很快被树皮纤维这种天然绳索给固定好,初现框架的棚屋在绿树和蓝天的映衬下,就像一个渺小的白色笼子,上面还夹杂着些许玫瑰红和杏黄色。两个农工爬到树干顶上,将屋顶的树干捆绑成圆锥形,其他的农工把砂石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用来筑墙。过了一会,他们停下手中的活——剩下的任务留到午休以后完成。
卡罗瑟斯少校一直在暴躁的荷兰人和愤慨的农工之间协调,被这种紧张气氛折腾得精疲力竭,他离开空地回家吃饭。他有一个半小时的休息时间。他用了十分钟吃完午饭,打算睡上一觉直到自然醒。他的妻子正在打盹,他睡到另一张床上,很快便进入了梦乡。等他一觉醒来时,已经三点多钟了,远超过了他预先设定的时间。他惊惶地从床上爬起来,冲向空地,满脑子都是先前的不祥预感。
那个荷兰人怒气冲冲地站在那儿,对着农工们嚷嚷。他们刚刚返回空地,从他面前慢悠悠地走过,大声地笑着。卡罗瑟斯少校靠近他们,看到范·希亚顿正用手掌迅速地扇他们耳光,他们一个挨一个地倒向一旁:范·希亚顿就好像正在愤怒地教训自己的孩子。卡罗瑟斯少校疾步上前,在事态恶化前冲到了农工中间。范·希亚顿一看到他赶忙住手,脸色被气得通红。农工们聚到一起,他们正要扔掉工具,停止修棚屋。
“回去干活,”卡罗瑟斯少校对农工们喊道;他又朝范·希亚顿说:“我来处理这事。”他的眼神告诉范·希尔顿不要莽撞行事,但是荷兰人像堵墙一样站在他面前,双脚稳稳地立着,大口地喘着粗气。“可是,卡罗瑟斯少校……”他想说,如果雇主不在场,身为一个白人,他有权主导一切。“照我说的去做。”卡罗瑟斯少校说道。范·希亚顿恶狠狠地朝他的对手们看了一眼,不情愿地挪动步子走进棚屋里。他使劲拍了一下门上的布袋,就好像砰地一下关上门。卡罗瑟斯少校转向农工。“继续吧。”他简短地命令道,语气冷静而坚决。农工们犹豫了片刻,然后拾起工具接着干活。
有的农工搭建屋顶的框架,有的往墙面上拍泥土。拍泥土的活儿向来是最热闹的,充满欢笑和恶作剧,因为支撑墙壁的树干间总是留有空隙,往一边墙上拍泥土时,泥土会穿过空隙飞到另一边的农工的脸上:这便成了农工们的游戏,就像孩子们玩打雪仗。但是今天,没有一个人有心情玩耍。太阳落山后,农工们带着他们的工具一起走进树林,没人看卡罗瑟斯少校一眼。新棚屋修得并不成功。屋顶上的茅草凌乱地搭在框架上,没有剪过的长茅草一直垂到了地上。墙面上的泥巴拍得一点都不均匀。新棚屋看上去寒碜得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