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新棚屋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张雅琳/译




  “都是他自己惹的祸。”卡罗瑟斯少校心想,他那疲惫忧郁的眼光缓缓地移向了老棚屋,荷兰人还在里面为他受到伤害的自尊心疗伤。第二天,卡罗瑟斯少校在农场劳作,荷兰人趁机向一帮耕农撒气:他们跑去向领班的农工抱怨,而不是直接去找卡罗瑟斯少校。这让他感到不安。这一个星期里,他都准备着听农工们抱怨荷兰人的恶行。他紧张地等待着领班的农工来向他吐苦水,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担心渐渐变成了一种不祥之兆。
  第二个星期日,新棚屋修好了。地面压得严严实实,屋顶的茅草剪得整整齐齐,墙壁筑得光滑平坦。新棚屋里潮气太重,荷兰人一家得等到两个星期以后才能搬进去。卡罗瑟斯少校天天度日如年,当地农工们明知道他是站在他们一边的,在荷兰的管制下却表现得顺从、妥协,这让他觉得不太对劲。他不太喜欢他们故意回避他眼神的样子,也不喜欢领班的农工过分礼貌的态度。
  他向来喜欢5月份晴朗的天气,空气中透着一丝微寒和清爽,阵风里夹杂着草原上树叶和青草的味道,但是今年,他无心享受这美好的天气:似乎什么事情就要发生了。
  荷兰人一家终于搬进了新棚屋,卡罗瑟斯少校有些失望,修棚屋带来了许多麻烦和困扰,而现在的情况似乎没有任何好转:对于一个拥有十一口人的家庭来说,两个小小的棚屋又能解决什么问题呢?但是范·希亚顿非常高兴,他向卡罗瑟斯少校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令少校感动不已:少校本人不善于表露自己的情感,当有人向他吐露衷肠时,他会觉得格外高兴,好像自己害羞性格所带来的感情负担又减轻了一些。旧棚屋里的破床被移到新棚屋里的那天晚上,气氛就好像是在举行隆重的仪式。
  正是在那天晚上,卡罗瑟斯少校被窗外的呼唤声吵醒。他惊跳起来,知道他所预感的事情终于发生了,唯一值得高兴的是他提心吊胆的日子结束了。领班的农工站在后门外,手里握着一盏防风灯,卡罗瑟斯少校被灯光晃得一时睁不开眼。
  “棚屋着火了。”
  他眯缝着眼睛朝外看去。远处的黑暗中,火焰吞噬着树木,在红色火光的照耀下,可以清楚地看到被风吹起的树枝上黑乎乎的叶子。整个农场被跳跃的火光照亮。两个男人沿着陡峭的小路跑进树林,朝着火焰的方向奔去。
  空地被火光照得通亮,就像白天一样。范·希亚顿蹲在旧棚屋的屋顶上,举起站在下面的一排当地人传送过来的大水桶。他用水将旧棚屋浸湿,防止它被旁边新棚屋的火焰烧着。新棚屋成了一根咆哮的火柱,不结实的木架虽然直立着,但在火焰的包裹下已经开始扭曲变形。卡罗瑟斯少校赶到的时候,木架渐渐撑不住了,新棚屋在火花四溅中倒塌在地。
  “孩子们呢?”卡罗瑟斯少校朝范·希亚顿夫人喊道。她满脸泪水地坐在一堆杂乱的被褥上,绝望地看着火焰,怀里紧紧搂着一个被布包裹着的孩子。
  她掀开裹布,露出了最小的那个孩子。一整块燃烧的茅草从屋顶上掉下来,正好落在孩子的头肩处。卡罗瑟斯少校觉得一阵恶心,孩子已经面目全非,只是一堆烧焦的肉。但是,孩子还活着:四肢还在微微颤动。
  “我去开车,我们带孩子去医生那儿。”
  他狂奔离开空地去取车,冲下山坡的时候他才发现自己还穿着睡衣。卡罗瑟斯少校返回到空地,范·希亚顿从屋顶上爬下来,旧棚屋上滴着水,就像刚经历了一场暴风雨。他弯下腰看了一眼孩子。
  “太晚了。”他说。
  “可是他还活着。”
  范·希亚顿耸了耸肩;他看上去神情恍惚。他扭过头去看着那一堆熊熊燃烧的烈火,就在不久前,它还是孩子们的庇护所。范·希亚顿下意识地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的脸上沾满了烟尘,火焰的热量使他满面红光,炯炯的双眼在黑脸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明亮。
  “快上车。”卡罗瑟斯少校对那女人说道。她机械地走向车子,不去看她的丈夫。范·希亚顿在一旁说道:“已经太晚了。”
  卡罗瑟斯少校知道这孩子会死掉,但这是他弥补火灾造成的损失的唯一方式:必须不惜一切代价挽救这个生命,即使希望渺茫。他发动汽车,冲下了山坡。刚走了不到一公里,他感到有人从后面扯他的肩膀,他转过头去,发现孩子已经死了。他又调转车头,朝空地开去。那女人开始一阵阵地哀号,单调反复的声音迫使他僵坐在车椅上,听着她哭一阵停一阵。
  新棚屋已经烧成了一堆黑色的灰烬,有风吹过的时候,余烬发出红色的柔光。孩子们围成一个半圆,出神地看着忽明忽暗的余光。范·希亚顿站在他们身边,温柔而激动地抚摸他们的头和肩膀,他是想向自己证明,孩子们还活生生地挨着他。
  范·希亚顿夫人笨拙地从车里下来,她还在痛哭着,紧紧地抓住孩子的尸体走进了棚屋。
  卡罗瑟斯少校觉得站在这失去亲人的一家人中实在不合适,他回到自己家里,一杯接一杯地喝茶,努力使自己在紧张过度的情况下保持清醒和理智。
  他起身走进妻子的房间,屋里拥挤昏暗、密不透风。真是病兽的牢笼,他反感地想着,接着又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惭愧。他走到门外,天已经亮了。他派人去叫领班的农工,心头的怒火越燃越烈。
  农工刚到,卡罗瑟斯少校就质问道:“那棚屋怎么会烧起来呢?”
  领班的农工直视着他,回答道:“我怎么知道?”他停顿了一下,然后佯装无辜地说:“是厨房的错,它离棚屋太近了。”
  卡罗瑟斯少校愤怒地瞪着他,试图用自己指责的目光让那农工退缩。
  “必须马上重修一间棚屋。今天就开始修。”
  领班的农工似乎要说重修与否跟他没多大关系。“我去告诉其他人。”他说完准备离开。
  “站住。”卡罗瑟斯少校吼道,却没有继续说下去。他有些害怕,倒不是因为自己的狂怒,而是因为屈辱和内疚。他早就预见到了!他早就预见到了这一切!但是,靠近棚屋的炉火整天都是燃着的,不小心冒出来的火星很容易点燃棚屋。
  他几乎要毫不留情地责骂农工,但是他冷静下来,说道:“离我远点。”责骂又有什么用呢?他敢肯定,一定是范·希亚顿踢过、打过、骂过的某个非洲人放的火;但是没人能证明。
  他静静地站在那里,看着领班的农工远去,怒气未平地扯着长长的胡须。
  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呢?
  他让人准备了早餐,喝了一杯茶,随便吃了几口烤面包。他又朝妻子看了一眼,她还会睡上一段时间。
  卡罗瑟斯少校又烦躁地扯了扯胡须,然后向空地走去。
  一切都还是老样子。晨光照亮了天空和树丛,那一堆黑色的残渣矮了些,失去了耀眼的光亮。孩子们在一旁玩耍着,他们的手和脸是黑的,破烂的衣服也是黑的——所有的东西似乎都被熏成了黑色。旁边的几棵树又枯又脏,脚下的土地还留有余温。
  范·希亚顿靠着旧棚屋,看上去沮丧而疲倦,除此之外没有什么异常。他向卡罗瑟斯少校打招呼,身子一动不动。
  “你妻子怎么样了?”卡罗瑟斯少校问道。他听到棚屋里传出几声呻吟。
  “她很好。”
  卡罗瑟斯少校以为她还在为死去的孩子哭泣,于是说道:“我会把孩子带到镇上,为她安排葬礼。”
  范·希亚顿说:“我们已经把她埋了。”他用拇指指了指身后的树丛。
  “没有出生登记吗?”
  范·希亚顿摇摇头,他的目光仿佛是在反问卡罗瑟斯少校:如果没人说的话,谁会知道呢?卡罗瑟斯少校无言以对:那个烧焦的小尸体,蜷缩在一个小箱子中或者包裹在一块布里,被塞进土壤,任凭野兽和白蚁处置。他一想到这种情景就无话可说。
  “一个走了,另一个又来了。”范·希亚顿缓缓地说道,眼眶里噙满泪水,他想在充满哲理的话语中寻求一丝安慰。
  卡罗瑟斯少校瞪大了眼睛:他不理解。突然间,他意识到了这句话的意思,他明白棚屋里的呻吟声另有含义。
  他从来没有意识到这一点;简直是智商出了问题。他们已经生了九个孩子,为什么不能生十个呢?为什么不能生十五个或者二十个呢?生更多的孩子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
  “受惊引起的早产,”范·希亚顿说,“本该是下个月生的。”
  卡罗瑟斯少校靠着棚屋的墙壁,笨拙地掏出一支香烟。他觉得虚弱无力,就好像范·希亚顿揍了他一顿,还在一旁露出胜利的笑容。这是一种荒谬而偏颇的想法,但是此刻,他讨厌范·希亚顿站在那里不停地唠叨:你害怕来到这个穷乡僻壤,当你真正身在其中时,她会呈现出另一种样子。你这个人不复存在;当你赤裸裸地同生活抗争时,你已经没有余力去快乐、去迟疑、去后悔。
  “我们希望是个男孩。”范·希亚顿主动说道,口气中带着试探性的友好,他似乎觉得向卡罗瑟斯少校诉说内心的情感是友谊的象征。“我们有五个男孩,四个女孩——三个女孩。”他自己纠正了错误,脸部抽搐了一下。
  卡罗瑟斯少校态度僵硬地问道:“她没事吧?”
  “我保证她没事,”范·希亚顿说。“最后一个孩子是在深夜生的,当时还下着雨。我们那时候住在帐篷里。这对她来说是小事一桩。”他骄傲地补充道。他一边说话,一边听着棚屋里的呻吟声。“我最好进去看看她。”他说着,在泥墙上敲了敲烟斗。他冲卡罗瑟斯少校点点头,举起门上的布袋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卡罗瑟斯少校才缓过神来,他强挺直腰板,在孩子们好奇目光的注视下穿过了空地。他的脑海里一片空白,但又好像是朝着某个明确的目标行进。他一回到家里就拿出纸和笔来开始写着什么,每一个字都写得那么迟缓、那么艰难,仿佛一个个钉子,牢牢地钉住了装着他尊严的棺材。
  几分钟后,他走进妻子的房间。她醒了,在床上辗转反侧,看着房门盼着他进来。“我写了信到英国找一份工作。”他简单地说道,握住她干瘪的手腕,他感觉到手掌下微弱的脉搏突然跳得急促。
  他好奇地看着她,她的脸一皱,饱含感激之情和解脱之感的泪珠顺着脸颊慢慢流了下来,浸湿了枕头。
  (特约编辑 黄昱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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