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1期

新棚屋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作 张雅琳/译




  “你多大了?”他突然问道,语气有所改变。
  “34岁。”范·希亚顿疑惑地答道,他不知道卡罗瑟斯少校有何意图。
  他的脸上除了几道皱纹外没有任何痕迹;难以想像他是九个孩子的父亲和那个难看的老女人的丈夫。卡罗瑟斯少校盯着他,意识到自己脸上深深的皱纹,这男人年轻的容貌让他不舒服。
  “你不可以让妻子和孩子们住在那种地方。”
  “我们在树林的帐篷里住了九个月,吃的是玉米和我捕获的猎物,整个雨季都是这样过来的。”范·希亚顿冷淡地说道。
  卡罗瑟斯少校知道他已经穷途末路。“范·希亚顿,你找错人了,”他气愤地说道,“你知道我不可能给你更多钱。事实上,我连自己孩子的学费都交不起。你刚来的时候我就说得很明白了。我没法负担你这样一个大家庭。”
  “其他人也没法负担。”范·希亚顿阴沉着脸。
  “我怎么可能让你们住在那种地方?九个孩子!他们应该上学。你不知道法律规定他们必须接受教育吗?难道没有人向你提出这个要求?”
  “他们还没发现,除非有人检举我。”
  面对范·希亚顿的这一次挑衅,或者说是不情愿的恳求,卡罗瑟斯少校沉默良久,突然说道:“记住,我不负责。”说完,他生气地走开了。
  范·希亚顿看着他的背影,满脸疑惑,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不是被解雇了。过了一会,他用舌头舔了舔干枯的嘴唇,用手揉了揉眼睛,朝那头公牛走去。卡罗瑟斯少校站在田地边,看着他瘦长、结实的手指在公牛身上迅速灵活地移动,整个农场回荡着公牛的咆哮声。
  卡罗瑟斯少校下定决心不去想这一家人。但是他们时常困扰着他;就连做梦都会梦到他们;他甚至不能确定,到底是他自己的孩子还是那个荷兰人的孩子让他的梦境充满恐惧。
  这时正值一年中的农忙季,卡罗瑟斯少校也和其他农民一样,为劳动力短缺而苦恼,分配农活成了一天中最头疼的问题。他每天都在思考急需完成的任务:这堵篱笆必须马上修理,那片庄稼得立刻收割。除此之外,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在那间老棚屋旁边加盖一间新棚屋。这也许不能减轻那可怜人家的痛苦,但他知道,如果不修一间新棚屋,他始终会良心不安。
  正当他打定主意、开始思量如何实施计划时,领班的农工找到他,说如果那个荷兰人不走,他和他的朋友们就会离开农场。
  “为什么?”卡罗瑟斯少校问道,心里已经清楚答案。范·希亚顿是个卖力的帮手,牲口在他的照顾下越来越强壮,但是他不懂得如何与当地人相处。他朝他们大喊大叫,冲他们发脾气,把他们当狗一样对待。他们之间的摩擦从来没有停止过。
  “荷兰人太坏了。”领班农工简洁地回答道,语气中带着憎恨,那是黑人对被他们视为残酷压迫者的某些白人的憎恨。
  一直以来,卡罗瑟斯少校都很自豪,因为在大多数农民不得不向供应商购买劳工的时候,他总能吸引一大批自愿为他劳动的农工。他是个好心的雇主,讲究的是公平交易。许多农工都已经在他的农场劳动多年,他们偶尔会休息几个月,但总是会回到他的农场。他的邻居们时常抱怨农工们拖拉的态度:但卡罗瑟斯少校从不提这档子事儿,他明白农工们的消极抵抗可以毁掉一个农民。虽然与农工们相处如履薄冰,但是他和他们建立起的简单关系是他作为农民所拥有的唯一资产,他清楚地知道这一点。
  他站在那儿思索着,领班的农工等待着他的答复,这个农工已经在他的农场干了十二年。这是一个棘手的难题。卡罗瑟斯少校起初打算解雇荷兰人;但他不忍心这样做:那些孩子怎么办?他决定采取一种违背自己意愿的方法:谋求农工们的同情。
  “我一向平等地对待你们,对吗?”他问道,“我总是帮助你们解决困难,不是吗?”
  领班的农工立即表示由衷的赞成。
  “你们知道,我妻子生病了,我现在有不少麻烦。农场的工作这么繁重,我不可能让荷兰人离开。我会去警告他。如果再发生什么状况,你就来告诉我,我会亲自处理。”
  这一天阳光灿烂、天空湛蓝,但空气中的一丝寒意令卡罗瑟斯少校打了个寒战,他用恳求的目光望着农工阴郁的脸。突然间,感受着轻抚脸颊的微风,看着山坡上随风摆动的树木形成的金色波浪,他觉得自己凌驾于困难之上,可以战胜一切。“嘿,”他带着少见的卑微的微笑说道,“我们已经合作这么多年了,你们一定能帮我。这种情况不会持续太久。”
  他发现农工的脸色变得温和;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无意地添上最后一句,因为没有任何迹象表明这种情况不会持续下去。
  最后,两人开怀大笑,高高兴兴地相互道别;农工为自己做出的巨大牺牲无奈地摇着头,整件事就这样化为小事一桩;他跑进树丛,向同伴们说明问题的处理结果。
  卡罗瑟斯少校想要跟在农工的身后,在这样的好天气里愉快地散散步,但他打消了这个念头,走进了妻子的卧室。他的内心充满莫名的自信,走起路来像个年轻的小伙子。
  她和往常一样面朝墙壁躺着,瘦削的肩膀在短上衣下轮廓分明。这件粉色的便宜上衣是她生病后他专门买给她的。她的病情似乎没有恶化,也不见好转。她转过身来,他的快乐感染了她;或许,她也意识到灰暗的窗帘外是一片艳阳天。
  她在等待的是怎样一种奇迹般的解脱呢?他一边想,一边体贴地为她拉了拉床单、调了调枕头,然后将手温柔地放在她的头上。她头骨上的皮肤带着青色,像一张薄薄的纸。她在想什么呢?他把她的头想像成一个幼小的受惊的动物,在他的手指下颤抖着。
  她闭着眼睛,有气无力地抱怨道:“你为什么不给乔治写信?”
  他的手指在她发间不自觉地抖动了一下,她吃惊地睁开眼睛,眼眶红红的,眼神中带着责备。他等着她像以前一样念叨:孩子,我的健康,我们的未来。但是她叹了口气,什么也没说,保持着对梦想中丈夫的忠诚;他能感受到她的想法:男人愚蠢而顽固的骄傲啊。
  他明白了,他的失败对于她来说就是一种解脱。他厌恶地挪开手,说道:“事情还没那么糟。”话音里的快乐并非伪装出来的,他仍拥有晴朗天气带给他的勇气和希望。
  “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她马上问道,满怀希望地看着他,声音突然变得有力。
  “没什么。”他说,失落感再次降临到他身上。的确什么也没有发生;他的自信不过是一时兴起。他神情严肃地走出卧室,心里琢磨着:我必须把那口井打好;等打好了井,我必须修理排水管,然后……他还想到,所有这些事情必须在建好新棚屋以后才能做。
  奇怪的是,接下来的几天里,他的所有精力都用在了修棚屋这件相对容易解决的问题上。他性子慢,而且做事仔细,他先为自己设定了进度表,然后一步一步地完成任务。
  圣诞节过后,为了不让长势迅速的杂草破坏了庄稼地,农工们每周要工作七天。他们当然不愿意这么干,但是这是必须遵循的惯例。现在玉米已经成熟了,他们希望减少工作量,恢复星期日为休息日。让他们在星期日为可恶的荷兰人修棚屋肯定会引发危机。卡罗瑟斯少校审时度势,像猎人一样等待着时机。一天晚上,他和领班农工一起讨论农场上的问题,当提到修棚屋这件事时,他所担心的事情发生了:农工立刻显出抵触和不合作的态度。他突然失去了耐性,说道:“下周日必须建好棚屋。如果大家卖力点,六个人一天之内就能完工。”
  黑人农工的眼光中充满敌意,他冷漠地答复雇主的命令:“是的,老板。”他只是不负责任地接受上级的命令:他与雇主间的合作关系就此了断,变成了一个上传下达的机器。卡罗瑟斯少校更加生气了,他严厉地说:“我可不是开玩笑。你们如果不建棚屋,就是自找麻烦。”
  “是的,老板。”领班的农工又重复了一遍。他在回去的路上碰到了几个农工,他们扛着锄头正准备离开田地,他以中立者的身份向农工们传达了命令。卡罗瑟斯少校看到他们不服气地朝他瞟了一眼,然后掉过头,成群结队地朝着住处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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