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邹韬奋的最后岁月

作者:陆茂清




  
  1943年3月底,邹韬奋抱着深深的遗憾,踏上了回上海的路。先由黄克诚师长派人把他送到1师,再由1师师长粟裕选派4个身强力壮的新四军战士,送他到天生港,上了去上海的轮船。船上的水手中有自己人,负起了看护之责,他们为使邹韬奋减轻颠簸带来的痛苦,搭起了吊床让他躺着。
  邹韬奋秘密回上海后,仍住在陈其襄家里。上海地下党遵照华中局与陈毅的指示,研究敲定了治疗方案,请《生活周刊》医药顾问曾耀仲医生出面,约请靠得住的红十字医院耳鼻喉科主任穆瑞芬医师,为邹韬奋做了详细检查。
  检查结果令人痛心,确是癌症!除了手术外,别无更有效的方法。
  上海时时处处笼罩在恐怖气氛中,即使是医院,也常有特务、宪兵出没,故邹韬奋入院手术,必须在高度保密下进行。地下党派人前往杭州,通过关系,以重金从警察局、宪兵队为他买得了一张假居住证,证件上的姓名是季晋卿,身份为经营百货的商人,住杭州菜市桥23号。入院手术必须有家属签字。当时邹韬奋的家眷隐藏在桂林,无法及时赶来,于是由陈其襄以亲戚和“德和企业公司”经理的双重身份签名具保。
  长时间病痛的折磨,加之忘我工作,邹韬奋身体十分虚弱,穆医生嘱增加营养,滋补身体。经月余调养,他的体重有所加重,气色也有好转,便以“季晋卿”的化名,住进了红十字医院的特殊病房。
  5月间,由穆医师主刀,为邹韬奋施行手术,经两个小时,总算顺利完成。但据穆医师说,患部的神经结构非常之复杂,给手术增加了不少麻烦,是否有癌细胞遗留及神经损伤,实在没有把握。为防残留有癌细胞作祟,穆医师为邹韬奋安排了镭锭照射。这比开刀还难过,不良反应太严重了。他咬牙坚持,承受了恶心、呕吐、乏力、吃不下、睡不着等巨大痛苦,硬是挺了过来。
  手术与化疗,使邹韬奋的脸型变了,右半个脸变得尖削,头颈也向右歪斜。陈其襄等无不为他难过,他却不介其事,不无风趣地说:“敌人到处在搜捕我,这一变变得好,与以前判若两人,他们认不出来了,今后正可独来独往,再也不用化装了。”
  夏末秋初,新四军特使徐雪寒,奉陈毅之命来了上海,了解邹韬奋的治疗情况并致慰问,还带来了一笔治疗费。邹韬奋感动而又感激,托徐雪寒转告陈毅:“非常之感谢,我死也要死到抗日根据地去。根据地本就很困难,怎好意思用你们的钱呢?以后不要再为我花钱了。”
  
  与病魔斗临终心系国事
  
  痛哉!穆医师不幸而言中,邹韬奋的癌细胞未彻底切除,又成病灶,耳朵里又淌脓水,头部疼痛不止,痛得厉害时情不自禁呻吟翻滚。穆医师只得给他注射麻醉剂。至9月间他已骨瘦如柴,不能起床了。
  国民党当局又搞摩擦,调集部队进攻陕甘宁边区。重病缠身的邹韬奋依然心系国事,时刻关注着抗日救国的前途,得悉这一消息后,愤不能寐,于10月23日在病榻上写了《对国事的呼吁》,表示了对“内战危机系于一发”严重时局的关切:“我正处在长期惨苦的病痛中,环境的压迫和重病的折磨,都可以用我坚强的意志与之抗争,还能泰然处之,但每一念及祖国的前途,则忧心如捣,难以缄默。”他以犀利的笔锋,历数当局“企图中途停止抗战,施尽一切阴谋诡计破坏团结,危害国家,毒害人民”。文章的最后,邹韬奋大声疾呼:我个人的安危早置之度外,但我心怀祖国,眷念同胞,苦思焦虑,中夜彷徨,心所谓危,不敢不告。故强支病体,以最沉痛迫切之心情,提出几个当前最严重的问题,对海内外同胞作最诚挚恳切的呼吁,希望共同奋起,各尽所能,挽此危局,保卫祖国。
  在前线的陈毅,得知邹韬奋病情恶化,至为不安,于1944年春再派徐雪寒潜赴上海看望慰问,又带去了一笔治疗用钱。邹韬奋握着徐雪寒的手,以凝重的神色说:“徐先生是代表中共组织来的,要求中共严格审查我的一生,如果合乎标准,请接纳我为中共党员。”
  由于穆瑞芬医师的尽力救治,邹韬奋的病随着1944年春回大地略有好转。趁此机会,他决定把遭国民党与日伪迫害6次流亡的经历,写成《患难余生记》。
  陈其襄极力劝阻:“先生已病成这个样子,切莫再费神劳力,待康复以后再说吧。”
  “康复难矣!我自知病入膏肓,余日无多,再不抓紧,更待何时?”邹韬奋心情激荡,神态坚毅,“我不怕死,要与敌人斗争到最后一刻。这不只是我个人的经历,而是千百进步知识分子共同苦难史,一定要趁这有生之日写出来,这是我的责任。”
  自此,邹韬奋坚持着在每天早饭后,在病床上做起了“日课”,背靠用被头垫叠的靠背,胸前横跨着一张特制的矮脚方桌,全神贯注写了起来。因右眼红肿痛涩用纱布罩住,写字时更显吃力了,他不为所难,咬着牙写啊写啊……
  陈其襄等既感动又老大不忍,无数次劝他保重身体。他一次又一次拒绝了,执拗地说:“上帝给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应特别的珍惜,能多写一点就多写一点,写得入神了,倒可忘了病痛。”
  邹韬奋的夫人沈粹缜及两个孩子,从桂林秘密来了到上海,见他被折磨成这副样子,不禁哭了起来。他笑着劝导:“莫哭莫哭,这一哭不就是向敌人示弱了吗?”
  邹韬奋写字时,右眼不时有眼泪淌出,夫人为他揩抹,跟着伤心落泪。邹韬奋反过来给她抹泪:“你不要看到我淌眼泪而难过,我的眼泪不是悲痛的表示,只是痛到最难受的时候,用眼泪来与病魔作斗争。我要尽快把要说的话全部写出来,争取在生命完结之前,将《患难余生记》送到读者手里,接下去还要写《苏北观感录》哪。”
  至为可惜的是,邹韬奋的病情再度恶化,第三章尚未写完,就不得不搁笔了。如今我们看到的《患难余生记》,只写到第3次流亡仅6万余字。
  汪伪“七十六号”的特务,似已嗅出了什么,几次幽灵般出现在红十字医院,翻阅病历卡,盘问医生护士,还传讯了邹韬奋手术的穆瑞芬医师。种种迹象表明,敌人已得悉邹韬奋在上海治病。敌变我变,地下党让邹韬奋出院,转移去原“生活书店”职员毕青的家,藏身亭子间里。
  一旦离了医院,治疗就大不方便了,邹韬奋的耳朵里不断流淌脓血,右眼失明,疼痛从头面扩展到了上半身,麻醉剂的作用越来越小,每天须打五六针。
  为挽留邹韬奋的生命,地下党决定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重入医院。红十字医院已引起了敌人的注意,不能再进,曾耀仲医生甘冒全家性命的危险,把他接进了自己开设的私人诊所。曾医生倾其全力救治,怎奈邹韬奋的病已是晚期,又设备不全,故而药石罔效。
  6月1日深夜,邹韬奋忽然晕厥数分钟,苏醒过来后,对夫人说:“趁着现在神志还算清楚,想留下几句话。”
  沈粹缜当然明白丈夫的意思,眼泪夺眶而出:“先生的病会好的,是不会离开我们的,不要悲观。”
  邹韬奋显得十分平静:“死,对于任何人都是难免的,并不可怕,只是临死之前,于国事、家事有话要说,应当有个交代。”
  遵照邹韬奋的意愿,沈粹缜约请了在沪上的几个亲友,连同陈其襄等人,为他笔录了口授遗嘱:
  我自愧能力薄弱,贡献微少,二十余年来追随诸先进,努力于民族解放、民主政治和进步文化事业,竭尽愚钝,全力以赴,虽颠沛游离,艰苦危难,甘之如饴。此次在敌后根据地视察研究,目睹人民伟大斗争,使我更看到新中国光明的未来。我正增加百倍的勇气和信心,奋勉自励,为我伟大祖国与伟大人民继续奋斗。但四五年来,由于环境的压迫,我的行动不能自由,最近更不幸疾病经年,呻吟床褥,竟至不起,但我心怀祖国,眷念同胞,愿以最沉痛的迫切的心情,最后一次呼吁全国坚持团结抗战,早日实现真正的民主政治,建设独立自由幸福的新中国。我死后,希望将遗体先行解剖,或可对医学上有所贡献,然后举行火葬,骨灰尽可能带往延安。请中国共产党中央严格审查我一生奋斗历史,如其合格,请追认入党,遗嘱亦望能妥送延安。我妻沈粹缜女士可参加社会工作,长子嘉骅专攻机械工程,次子嘉骝研究医学,幼女嘉骊爱好文学,均望予以深造机会,俱可贡献于伟大的革命事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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