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萧军百年祭(连载三)

作者:彰无忌




  萧军把所有的孩子叫到身边,将他珍藏的毛主席在延安写给他的10封信拿出来给我们看。信有毛笔写的,有铅笔写的,还有的仅有几个字像便条,但都装裱得很好。萧军讲:主席不是按一般的作家看待我,我也不是按一般的政治领袖来看待他。在陕北公学露天大圆桌,用蓝边碗一圈一圈传着喝酒。他在我上手,总是多留一口酒给我,并戏弄地说:“萧军先生,我知道你有一个绰号叫酡颜三郎,来延安也得让你喝好么!我们是同志,朋友,至交。”
  
  我看到一封信是这样写的:
  萧军同志:
  两次来示都阅悉,要的书已附上。我因过去同你少接触,缺乏了解,有些意见想同你说,又怕交浅言深,无益于你,反引起隔阂,故没有即说。延安有无数的坏现象,你对我说的都值得注意,都应改正。但我劝你同时注意自己方面某些毛病,不要绝对地看问题,要有耐心,要注意调理人我关系,要故意的强制的省察自己的弱点,方有出路,方能“安心立命”。否则天天不安心,痛苦甚大。你是极坦白豪爽的人,我觉得我同你谈得来,故提议如下。如得你同意,愿同你再谈一回。
  敬问
  近好
   毛泽东四一年八月二日
  萧军还拿出了林伯渠、董必武、彭真、江青写给他的信。孩儿们都把这些信郑重地抄下来,感到自己强大无比,并一致决定由大哥萧鸣代表全家,恭恭敬敬地给毛主席写信,祝他老人家身体健康。我们将信、一本《鲁迅研究丛刊》第一辑、何干之写的《鲁迅思想研究》和全份《文艺月报》,作为礼物送到中南海西门。警卫电话通告办公厅派人郑重验阅,写下收条。这样做,既表示了对毛主席的祝贺和问候,也使这些东西避免发生意外,造成损失。
  8月16日,中共中央决定在北京召开百万人规模的庆祝“文化大革命”的群众大会,毛泽东表示将出席这次大会,并要办公厅为他准备一套绿军装,这是毛泽东离开延安后第一次穿军装。其他领导人闻讯照仿,总后立即从礼宾司调来尺码,连夜赶做。18日,5万名戴着红袖章的红卫兵5米一岗,站在天安门广场及长安街两侧,未脱稚气的脸上异常严肃,仿佛担起历史使命。从城楼望去,广场如同红浪翻腾的海洋。聂元梓煽动性的讲话后,北师大附中高中一年级的时任东北局第一书记宋任穷的三女儿,戴着红卫兵袖章登上天安门,如同建国5周年时彭真市长带着电影《祖国的花朵》小演员登上天安门那样,但这次献上的不是鲜花而是红卫兵袖章。毛泽东微笑着伸出左臂,问道:“你是哪个学校的?”“北师大附中。”“北师大出过很多大人物……你叫什么名字?”“我叫宋彬彬。”女红卫兵怕主席没听清,又大声说,“文质彬彬的彬。”毛泽东注视着纪念碑方向悬在空中写有“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万岁”的红色气球,像是自言自语地说:“要武嘛!”
  第二天《人民日报》报道了这则消息,并说宋彬彬当场激动地宣布改名叫“宋要武”。“八一八”大会后,红卫兵运动风起云涌,获得极大的动力,“毛主席给我们撑腰,我们给毛主席争气”。红卫兵冲出校园,走上街头,声势浩荡地向“旧思想、旧文化、旧风俗、旧习惯”发起猛烈攻击。
  军宣队开进北京市文化局,局长赵鼎新先被挂起来。在批判大会上,北京军区上校军衔的军宣队长批判赵鼎新,第一项罪状是十几年黑线,网罗包庇一批“牛鬼蛇神”,并点名亮相。被点名的老作家、老艺人和老干部都诚惶诚恐地站起来。军宣队长突然加重语气:“还有一个,从延安就反党的老鬼——萧军!”萧军没有站起来,他看不起这个张牙舞爪的人。军宣队长连喊两声,十几个造反派围过来,有两个站到桌子上冲萧军大叫:“站起来!站起来!”萧军无动于衷地扇着扇子道:“假话永远也不能给人增加光彩,你尽可大胆地跨过人们根据社会的默契而禁止的界限,这种勇气只能降低你的声誉,你想让我感到痛苦,让我承认你的歪曲,可是你要相信,我为你的不负责而惋惜,非常惋惜。”军宣队长气怔了,也惊呆了。局革委会主任走过来悄悄地说:“萧老你就站一下、站一下……”萧军眉头一皱,斩钉截铁地说:“谁反党?我不是,干嘛站起来?头可断!不能站!”一个风派人物带头喊口号,萧军理也不理,话也不说,相持了四五分钟。尴尬的军宣队长发狠地说:“他是反党老手,跑不了,以后再说,继续开会……”自己找了个下台阶。
  军宣队揪出这么多人,无非说明市文化局多年来执行反动文艺黑线。批臭赵鼎新,让萧军一顶,下一步有些无法进行,于是和局内造反派、革委会商议对策。革委会的人建议,萧军不是在编人员,今后开会可以不找他,也就无人干扰了。造反派坚决反对,尤其是从山西文联来北京市文化局串联造反的侯文正。侯原本想到北京市文联工作,被拒绝后到山西文联供职,借“文化大革命”之机回京造反,并在北京市文联大门两侧贴了一副“庙小妖风大,池浅王八多”的对联。此人常找社会上一些造反团体到文化局闹事,被军宣队吸纳到市文化局参加运动,借以将运动搞深搞透。侯文正主张对待这些死硬派只能靠红卫兵,靠“革命小将”,又给大家念《人民日报》和《红旗》杂志社论,没人敢反对。
  8月23日下午,人们集中在文化局会议室学习,谁也不出声。侯文正大摇大摆地走进来,说:“萧军,你给我出来!”萧军抬头瞪了一眼,心理说,出去就出去,我怕你?不料刚走出屋门几步,女八中的十几个红卫兵围了上来,先是挂牌子,上面写着“反动文人萧军”、“老牌反党分子萧军”、“反人民分子萧军”、“反革命分子萧军”,这是造反派查到萧军在东北遭批判的材料,按“反苏、反共、反人民”的说法扒下来的,因为苏联当时已经是该反之列,所以没做“反苏分子”的牌子。萧军哪能让挂,推搡起来,红卫兵们就轮起皮带,拳打脚踢。面对一群十三四岁的小女孩子,萧军只好将身体一蜷,用手护着头,任她们肆意所为。革委会的几个人围了上来,一边喊着“支持红卫兵的造反行动”,一面自己命令自己“将反党分子萧军关起来”。会议室的“牛鬼蛇神”吓坏了,女作家草明当场就晕了过去。
  原本事已至此,今天就散了。但文化口联合造反司令部来电话,要在国子监孔庙焚烧“四旧”,命黑帮分子陪绑。属于文化口的北京印刷学校红卫兵,开来两辆大卡车,将萧军、骆宾基、荀慧生、白云生、侯喜瑞、顾森柏、方华、郝成、陈天戈、王诚可、赵鼎新、张梦庚、曾伯融、苏辛群、李明、张国础、商白苇、金紫光、王松生、张增华、宋海波、张治、张季纯、端木蕻良、田兰、江风等老作家、老艺人和老干部,男男女女统统押上汽车。正在此时,老舍来了。老舍在7月底因支气管扩张大量咯血,住进北京医院,经医治于8月16日出院,遵医嘱在家休息。因他是市文联主席,担心机关,刚好这天下午到班上看看。老舍一见院里乱哄哄的,萧军被打,这么多同事被压上车,便义不容辞地推开人群:“我是文联主席,有什么事冲我。”“他是老舍,大反动权威!揪他上车!”侯文正大叫起来,他正发愁找不着老舍呢!几个红卫兵拥上来,老舍一挥手,自己大步登上卡车。
  卡车顺西椅子胡同北行,两侧古老的四合院里,一股一股地拥出被红卫兵驱赶出来的一家一家的人,有的血流满面,有的被剪成阴阳头,有的艰难地背着仓促捆成的行囊。只听到满街红卫兵的吆喝声和打骂声。没有人求救,也没有人救助。萧军望着,不由得想起30年代发生在柏林的“水晶之夜”。
  红墙黄瓦、千百年来被中国知识分子敬仰的孔庙大成殿前,高高地堆放着祭孔所用的各类幔帐和北京市几个京剧团的服装道具等,金丝银线和五彩图绘在夕阳下闪光。以老舍为首的29位北京市文化界知名人士,在红卫兵的驱赶威逼下,面对着这堆“四旧”成环形围跪,其中就有萧军。火点起后,就听一个造反派喊:“他是资产阶级权威,挣330,先打他!”萧军知道说的是荀慧生,心想这位唱青衣的老先生哪经打,还不如打我呢。他还没回过神来,耳边爆响一阵喧嚣:“这是老牌反党分子!现在还抵制运动,拒不认罪!好好教训教训他!”皮带像雨点一样落下,衬衫顿时裂开。萧军后来对我讲:“依我的性格及功夫,打倒他几个冲出重围,不算什么,可这十几位好友会如何,孩子、德芬会怎么样?文化大革命毕竟是毛主席发动的,我只能咬紧牙关挨下去!有两个小子大约拿的是舞台上岳云使用的大锤,轮过来嘭嘭几下,痛彻肺腑。我不恨这些孩子们,恨那些用中国优秀知识分子的血,蚀溶了纯洁少年心灵的指使者!他们毒害少年的心灵,而且毒害很多年,甚至可能毒害他们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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