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萧军百年祭(连载三)

作者:彰无忌




  
  我对萧耘说:“萧耘姐,你不仅是萧军的女儿,还是他的秘书。现在要忍住悲痛,看伯父还有什么未竟事宜。”对于萧军的病,我早有心里准备。这次从塘沽来,我的父母也嘱咐别留下遗憾。
  萧耘说:“1946年10月,爸爸从延安回到东北,受彭真的委托,到哈尔滨各学校、机关、单位,50天作了60多场演讲,每次演讲回来都向彭真汇报,并共同研究群众关心的问题,商量对策。后来爸爸把会上提出的问题概括、归纳、总结成书面材料4大本,交给了东北局,彭真批示让东北各解放区参考。这不仅是珍贵的历史资料,也是‘东北事件’佐证,现在找不着。第二件事是爸爸参加工作时间,如果在东北《国际协报》和张学良讲武堂那段不算工龄,那1934年到上海加入‘左联’应该算。现在工龄从1940年算,也就是爸爸第二次到延安的时间。”她若有所思地停了停,“爸爸平反,工作、房子,都是在委员长关怀下解决的。看来,还是请委员长说话。”
  萧军为迎接第二次手术,刀口长好后挣扎下地,试图恢复体力。1981年萧军曾去过承德,喜欢八沟羊汤和7分直径的芝麻烧饼。我一见他说起羊汤烧饼,好像一个拂逆的音符闯进了雅堂,萧耘也瞪我。萧军已不能进食,全靠空肠部位造瘘维持。
  又说起萧耘提到两件事,萧军道:“不要再麻烦彭真同志了。苏轼的诗好,‘钟鼓江南岸,归鸟梦自惊。浮云世故改,孤月此心明’。我所以和彭真同志相交,除是毛主席介绍我们相认外,重要的他对鲁迅先生有着深刻的认识,而且十分尊重。鲁迅先生对中国共产党也是有着充分的认识,我们的友情,是建立在‘鲁迅关系’上,才可能这样的理解和久远,我们之间毫无矫情伪饰。我和彭真相识在1942年延安文艺座谈会前,应邀在主席那儿。主席提出文艺上的3个问题:一、内容与形式;二、作家的态度;三、作家与一般人关系。我讲我们党必须要有自己的文艺队伍,这样才能‘以枪报枪,以笔报笔’。这时彭真同志来汇报工作,讲边区政府为解决财政困难增收公粮,引起百姓不满。主席给林伯渠电话交谈,令延安县城内、边境地带要少收少征。接着对彭真说:‘懋恭,你不是追求真理吗?这可是真理的化身!鲁门弟子,表里如一,从不哗众取宠。’彭真握着我的手说:‘萧军同志,我在冀东就读过你的《八月的乡村》,延安《文艺月报》上您的每篇文章我都读过。’彭真笑起来甘之如饴。主席笑着对彭真说:‘我们这位萧军同志,看不起我们呀!我请他来,他要去旅行,王震请他到军人俱乐部看画展,他倒愿意。你帮我劝劝他,干脆和我们一起干!’说着我们3人一起哈哈大笑起来。勤务员请示主席开饭,彭真知道主席请我,主动告辞。多天没见土豆炖肉、辣子白菜,主席从书架后拿出一瓶西凤酒说:‘这是西北战地服务团带回来的,也算“借了同志们底血把自己伟大起来的”。’我不由得抓抓耳朵,这句话是我《论同志的爱与耐》的一句话,请主席审阅,主席建议将这句话删去,我同意的。”
  萧军显得疲倦,我扶他躺在床上,他下意识地做了一个吸烟动作,摇一下头,接着说:“从那以后,我和彭真经常沟通。‘王实味事件’后,一些人对我误解,虽然现在王实味平反了,可在当时整个解放区只有我一人反对。我反对的不是中央后来把他定为‘托派’,在黄河边处决;我认为一定要调查研究,他毕竟从蒋管区投奔光明,要让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说话,查明真相。当时参加会的人,为了表明自己不是白区派来的特务,就乘人之危变成发泄兽性的迫害狂。从会场回走,我突然觉得和煦的山坡,变得阴森森的特煞风景。你大娘埋怨我,‘大家都很尊重你,这么严肃的会就你放炮’!什么严肃的会,简直是‘狗咬狗,倒尿盆’。这其实是辽西一句俚语,当地人每日清晨第一件事,起床开门,一有响动左邻右舍的狗叫起来,随着叫声一盆尿泼到当街。我这撒落夜空的话语,触动了紧随身后的‘左派’。这位女同志虽后来成为河南文联的负责人,在当时真不敢恭维。第二天她以王实味反党的逻辑,为了博得中央研究院的惊叹,将我这句话作了夸张的密告。8个团体认为我把他们比作狗,比作泼尿,天下险些大乱。在鲁迅先生纪念会上,一比一千无聊辩证。从那之后,我想我要爱自己,要珍惜延安的大好时光完成写作,少往来。王实味成了瘟神,但我见他眼睛红着,充满着泪水,头发蓬乱,脸色苍白。我和他面对面坐在石马上。他向我声明他是个好党员。我说我知道;他让我将一封信转给主席。从此我在党内也出名了,一批判‘托派’,就提‘萧军,王实味’。乔木了解我,知道风马牛不相及,建议将真相告诉彭真,因为主席怕我冒炮,嘱咐我不要参加批判会。我没听,惹了祸,请彭真同志斡旋一下。我把记录整个事件经过的日记交给彭真,他看后转给主席。没有清风难换细雨,从此我和彭真惺惺相惜,成为莫逆之交。时光荏苒,再相见,彭真第一句话就是:‘萧军同志,我没保护好你!’‘保护我,你也是泥菩萨过江。’彭真同志接着说:‘1966年初,我作为主管中央日常工作的书记,虽然感到在农村‘四清’问题上有一些分歧,比起庐山会议要平静。但一天我出席人大会堂西大厅一个座谈会,上楼梯时遇到江青,我礼貌地请她也参加,没想到她来个当头一棒:“我还敢参加你北京市的会,你还能听得进别人意见?你一手遮天,都成了独立王国了!”我知道她指的是我禁止《北京日报》发表姚文元的文章。当时我也没客气,“江青同志,您是主席夫人,我尊重你。但共产党员只能是忠诚战士,任何人都不能成为特殊的人!”那之后我就觉得不对劲,很多误会无法和主席说清。’1966年7月彭真被定为‘彭、罗、陆、杨反党集团’之一。1967年姚文元在《红旗》第一期发表《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说早在延安萧军、王实味、周扬这些老牌反党分子,托派就如何如何……”
  护士来输液,我看到萧军胳膊上突起的表示癌扩散的红包,一阵心疼惆怅。我说:“伯伯,承德266医院管理员张学增是我的好朋友,过两天我接您到承德疗养。”我说完想告辞,萧军说:“再待一会儿。彭真1979年2月平反,当北京市有关同志请示工作时,彭真将落实萧军工作列入其中。1979年4月21日,北京市委宣传部刘景华奉命来访,问我愿不愿意到北京市文联工作,我同意。4月28日接通知,让王建中将组织关系从新街口街道办事处转到北京市作家协会。1979年9月在中共十一届四中全会上彭真被补选为中央委员、中央政治局委员,我的结论也很快下来……”
  说得多了,萧军轻轻地闭上眼睛。萧耘说:“世界广袤,遇到彭真这样燃烧的火把,照亮了爸爸的余生。”我要了一份萧军的“复查结论”离去。在返回承德的列车上,我翻开委员长审过的这份文件:
  此结论经中共中央组织部、宣传部1980年2月20日批复同意。
  
  关于萧军同志问题的复查结论
  
  萧军,本名刘蔚天,别名田军,三郎。男,现年73岁,汉族,辽宁省义县人,家庭出身个体手工业者,本人成分自由职业者。原在北京市戏曲研究所工作,现安排在北京市文联任专业作家。
  萧军同志于“九一八”事变后开始从事文学创作。在我党的影响下,曾参加北满抗日活动。1934年进关,同年底,其描写抗日题材的小说《八月的乡村》,经鲁迅先生作序出版。1935年至1937年参加左翼文学的创作活动,1938年到延安。不久离去,到西安、兰州、成都等地任报刊编辑并参加“文抗”(中华全国文艺界抗敌协会)活动。1940年夏第二次到延安,任“文抗”理事,“鲁迅研究会”主任干事等职。1946年至1948年曾任东北大学鲁迅艺术文学院院长,在哈尔滨主办“鲁迅文化出版社”并主编《文化报》,1951年来北京。萧军同志早年投身于民族解放运动,并以自己的文学创作宣传抗日救亡,反对国民党反动派的卖国政策和独裁统治。他为了追求进步和光明,两次去延安。萧军同志拥护中国共产党,拥护社会主义,是一位有民族气节的革命作家,为人民做过不少有益的工作。
  1945年东北局《关于萧军问题的决定》,认为萧军“诽谤人民政府,诬蔑土地改革,反对人民解放战争,挑拨中苏友谊”。这种结论缺乏事实根据,应予改正。1958年2月《文艺报》“再批判”的《编者按语》中,说萧军在延安与某些人“勾结在一起,从事反党活动”,这种提法,与当时的实际情况不符。文化大革命中将萧军同志作为“老牌反党分子”关押、批斗是错误的,应该平反。1967年阶级异己分子姚文元在《评反革命两面派周扬》的黑文中,定萧军是“反党分子”,这种诬陷不实之词应予推倒。其后,某些出版物中沿用萧军是“反党分子”的错误提法,不足为据。现应为他恢复名誉,使萧军同志重返文坛,发挥所长。
   中共北京市委组织部、
  宣传部
  1980年4月21日
  结论后附1984年3月6日《庆祝萧军文学创作五十年大会记》,是萧耘作为萧军秘书报道的纪实。文中作为中国文联主席的周扬这样致词:
  认识一个人得经过长期的考察,认识自己也是这样,也不是一下子就认识清楚的,得经过长期的考察,甚至要经过长期的折磨,才能认识一个人。我和萧军同志的认识经过几十年了,我们的友谊也可以说是在特殊条件下的友谊,我是很珍视这种友谊的。因为过去我们缺少这种友谊,这种友谊就更加珍贵了,不只了解了他在创作上的贡献,而且更了解了他的为人刚直不阿,所以我今天很高兴来向萧军同志祝贺,诚心诚意地祝贺!我不只代表文联,也代表我个人向萧军同志祝贺!
  列车驶入红果之乡兴隆,车窗外阳光明媚,春意盎然,山楂花盛开,一片一片,一坡一坡,雪白雪白……(全文完)
   责任编辑 齐玉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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