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12期

萧军百年祭(连载三)

作者:彰无忌




  
  熊熊大火在燃烧,红卫兵的暴行在继续,事态还在向不可预知的情况发展,连那些操纵者也没想到红卫兵会下如此手狠。炽热的空气中充斥着蚕丝的腥味,龙袍凤帔化成灰烬,泛起蓝绿的光,在大成殿上空升腾。闻讯赶来的北京市副市长,透过包围圈,看见这场骇人听闻的狂虐,而又没听到一声告饶,一声叫痛。他暗暗叫苦,实在忍无可忍了,走到门卫处拿起电话请北京市公安局来制止。值班副局长回答:“对不起副市长,我们接到由谢副总理签属的命令,《严禁出动警察镇压革命学生运动》。国子监的事情我已经知道了,不能干涉。”副市长又拿起车载机,这是遇到危急时呼叫军队支援用的。北京军区的回答更简单:总政治部下达《关于绝对不许动用部队武装镇压革命学生运动》的通知。无能为力的副市长只好利用自己的余威,指示文化局革委会的人一步也不能离开,盯着,保证事后将每个人送回家。
  火堆终于熄灭了,“牛鬼蛇神”们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个个衣衫破烂,浑身伤满脸血。萧军首先想到的是大病初愈的老舍先生,抬眼望去,发现老舍正望着他,眼镜片后闪着异样的光,脸色煞白。傍晚,老舍被单独拉回市文联继续接受批斗,继续遭受毒打。直到下半夜,已被折磨得不成人样的老舍才被夫人胡絜青雇三轮接回家。第二天,即24日一早,老舍像他创作的不朽名著《茶馆》里的王老掌柜那样,和小孙女说一声“再……见”;像《四世同堂》中祁天佑被日本人穿上白布红衣的坎肩游街后那样,他的世界已经灭亡,他须到另一个世界,老舍带着北京市劳动模范奖章,手握一卷手抄毛主席诗词,投入德胜门外太平湖。此时,瑞典皇家科学院在不知情的情况下,想像印度泰戈尔那样,将文学奖授于另一位东方大国的“文圣”老舍,后因人已故而作罢。一天后,北京市公安局通知市文联老舍投湖自尽。在太平湖边的柳树干上,整齐挂着老舍的上衣,从中发现工作证,确定了湖中淹死之人。法医验尸,老舍头上、脖子上、胸上、手臂上,都有大片大片青紫色的淤血。67岁的老舍先生最后的证明信是这样写的:“我会(指文学艺术界联合会)舒舍予自绝于人民,特此证明。”东郊火葬场依照现定,大炉熔炼不留骨灰。
  萧军从国子监回来,革委会没让他回家,囚押在文化局后院,暂时避开红卫兵的“狂轰滥炸”。就在这几天,北京大兴县13个公社、48个生产大队的农民红卫兵,先后打死“四类分子”及其家属326人。全北京市如何,可想而知。
  直到9月5日北京市委书记马力经中央同意,才下令禁止打死人。周总理听了国子监事件的汇报后,立即指示秘书长周荣鑫:“国子监事件中一些红卫兵超越了常识,自负的冲动,摆脱了一切理智的束缚,必须坚决制止。”让秘书长设法利用军队、公安之外的力量,防止暴行在北京蔓延。周荣鑫找到一些干部子女,由北京“八一学校”牵头,联合31所中等学校成立首都红卫兵纠察队,周恩来出席了成立仪式。接着东城区纠察队、西城区纠察队等纷纷成立,试图收敛红卫兵的行为,防止游击性的外地红卫兵赴京闹事。同样这几天,国务院副总理谢富治在与北京及甘肃、陕西、湖北等省市公安负责人座谈会上插话:“打死人的红卫兵是否蹲监?我看,打死了,就打死了,我们根本不管……不能按常规办事,不能按刑事案件去办……如果你把打人的人拘留起来,捕起来,你们就犯错误。”中国有了打死人不偿命的理论。
  也就在这同时,周恩来接到毛泽东转来的中央文史研究馆长章士钊的一封信。章士钊在信中写道:“以钊荛耄不才,在公领导之余,受到本国青少年之督责搜检,此惟罪有应得,亦且情所甘愿。……在可能范围内稍稍转圜一下,当有解铃之望。”毛主席在信上批示:“送总理酌处。应当予以保护。”总理根据主席意见,因势利导,从惨烈的揪斗现场、处于围攻下的讲台和正剃阴阳头的剪刀下保护了一大批人。在他增添的名单中除章士钊外,还有宋庆龄、郭沫若、程潜、何香凝,以及全国人大常委会各位副委员长,全国政协各位副主席,国民党起义的高级将领李宗仁、傅作义等等。“悟时岁之遒尽分,放旷乎人间之世”。周总理好人也。
  8月23日深夜,萧军一直未归,王德芬沉着地把孩子们聚在一起,萧军早晨临出家门嘱咐:“如遇什么不测,要立即向毛主席、总理报告!”于是由萧耘主笔写明事情经过并希望火速制止。我们一起先到国务院接待站,接待人员看见萧耘带血的上衣,立即请来一位负责人,他听了情况后说:“舒乙(老舍的儿子)已来反映过这件事,已经报告给总理办公室,请你们等候。”接待站外的饭店都按红卫兵的命令更换了字号,“老正兴”叫“老百姓”,“宏宾楼”叫“八角楼”,“东来顺”叫“东方红”,主食为混合面馒头、白菜豆腐汤。
  王德芬领着孩子们在接待站外饭店就餐,她低声对我说:“无忌,你在大学,看能不能见到中央首长,有一个情况要反映。看来姚文元要过来领导文化大革命,狄克,就是张春桥,就够你伯伯呛了,加上姚文元,那就雪上加霜。”“怎么呢?”我不解地望着大娘。“姚文元的父亲姚逢子也是30年代左翼作家,你伯伯挺喜欢他的作品。突然有一段时间,姚蓬子消失了,伯伯就写信问鲁迅先生。鲁迅先生1934年11月12日给你伯伯的信上写这样一段话:‘蓬子转向,丁玲还活着,政府养她……’‘转向’就是叛变,投奔了国民党。11月17日鲁迅先生写给你伯伯的信中还说:‘蓬子的变化,我看只因为他不愿坐牢……’姚蓬子的这段历史桎梏着姚文元,作为上海市委书记的张春桥可以命令修改国民党的档案,抹杀历史;连上海复旦大学和上海师范大学联合选编的《鲁迅书信集》中也匪夷所思地变成省略号。然而,咱们保存的鲁迅真迹铁证如山,他们很可能追查。荒唐的事出得太多,不得不防。这里有一封信,你设法交给中央首长。”说着递给我一封信。“我要小心的!”我郑重地应允,感到事关重大。
  我揣着大娘交给的信去北京大学,因为前一段中央首长经常去那里看大字报。北大校园像个舍粥棚,杂乱无章,红黑两色的大字报一直贴到楼顶。校内林阴大道上,横七竖八地停满了大小汽车。自行车更是多如过江之鲫,万头攒动,人声鼎沸。几步就围一个场子,或高声辩论,或传递消息。最令人惊悚的一幕是有几个学生在当众烧毁齐白石、王雪涛的画,我想他们不是疯子,就是高考时做了大弊。好不容易找到技术物理系我高中同桌沈巍,因为他爸爸是彭真的秘书,被红卫兵组织拒之门外。我对他说明情况。他说:“找江青阿姨?她除了自己不管任何事,没一次讲话不抬高自己的,没有一次不抱怨的。你得想别的办法!”
  于是我去中国人民大学。萧军提过。人大以调干生为主,为了加强培养,学校规定班级干部一学期一轮换,学生责任心强,有历史使命感,所以文革开始,人大学生保校党委的多,保工作组的多。人大校园情况要比北大好得多,甬路、操场上拉着8号铅丝,大字报整齐规范,但串联学生也不少。我去找校长何干之,他躺在迎门客厅餐桌上,家里人见我进去,惴惴不安讲何校长犯病了,何也配合“哼哼”着。我自恃萧军和他的友谊是真实的,便走到他耳边小声道:“何老,萧军要被人打死了!”“什么?”他神情一抖,抬起头说,“我早料他这个怪人,好受不了。”“萧军有一封信,担心张春桥、姚文元因鲁迅先生报复,想请您将这封信转交中央首长。”何干之一转身坐起来,犹豫了一下说:“我直接送给范文澜,请他转交给周总理。回去你转告萧军,别犟呀!”“何校长,您是不是也出去避一避?”“我不怕,北京市委没领导我,我执行的是毛主席路线。鲁迅先生的信我都读过,《八月的乡村》在延安我还推荐过,他那‘士可杀,不可辱’的劲。非吃亏不可……可他什么时候也不会阿谀奉承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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