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恨枇杷

作者:叶 弥




  孔学文打了一个哈欠,一脸疲惫地说:“我睡哪里都一样。我最近一躺下去,耳朵里就听到钟声‘咣咣’地响。我想我真的要做和尚了。”
  孔早过来放碗,他的碗里还剩余一小半的饭菜。孔学文朝他吼道:“混蛋,你把剩饭给我吃下去!你这么浪费,我又不是资本家。”
  孔早扔掉饭碗转身就走,嘀咕道:“这世界早毁灭早好!”
  
  凌晨两点多钟,梅洛水恍恍惚惚地起了床。她听见外面的风一下子响了起来,风在树梢上发出惊心动魄的声音。很奇怪,她想起了十岁那年生的那一场大病,也有这种突然而至的声音,伴随着似梦非梦的恐惧。
  两点之前,她几乎没有真正合上过眼睛。她睁着眼睛也在做梦,她的梦不是深藏在梦里,而是浅浅地浮在眼前,像云絮一样飘来飘去。她在云中看见了一些死去的亲属,死去的人在哀乐声里挨个向她做出病怏怏的姿态。他们的后面是广阔深邃的宇宙,零星地布置着一些东方式的背景。
  大风起兮,她惊恐地看到天空变成了暗红色,蓝色的闪电时不时地从天上劈下来,把云团劈成两爿。世界成了汪洋大海中的一个漩涡。她种的那棵枇杷树,在风里狂热地摇来摇去,欲言不能的样式。她还看到了她刚种下的蟹爪菊花倒在地上,向四面八方伸出弯曲的花瓣。在这个风雨大作的凌晨,菊花在闪电的强击之下变成了爬行动物,凄楚而妖娆。
  孔学文醒了过来,在床上含糊不清地问她:“深更半夜的,看什么?看鬼啊?”
  女人忧愁地说:“我的菊花倒了……”菊花也像云絮一样在眼睛里飘来飘去,从昨天晚上接听电话开始,她进入一个奇特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所有的东西都是不确定的,迟缓的,无法深刻地体验的。她迷恋这种不知深浅的感觉,这种感觉让她与世界隔了一层,她可以借助迟缓的反应对外界置之不理。
  孔学文抬头看看钟,再看看她,换了比较友善的口气说:“你再睡一会吧,是不是吃一粒安眠药?我给你找去。你这种样子让我想起了我娘,她从三十岁开始就睡不着觉,说一睡下去就会梦到某个子女死了,她手拿锄头,把死去的孩子葬到枇杷树底下。她到五十岁那年突然好了,想什么时候睡就什么时候睡——好了几个月,有一天俯身到地上拿一只吊水桶,突然倒地,死了。”
  梅洛水问:“你家也种过枇杷树?”
  孔学文说:“种过。你怎么了,它的故事我和你说过的。娘死了以后,它也死了。祸不单行啊,那么好的一棵树!你上床来。你想不想听听树是怎么死的?”
  梅洛水坚决地说:“我不想听。”
  孔学文说:“那好吧。今天是观音娘娘生日,我讲一个观音娘娘的故事给你听好吗?”
  梅洛水还是回答:“不听。”
  孔学文还想饶舌:“你知道观音娘娘到底是男的还是女的?”
  梅洛水说:“我不想知道。我现在就想知道静坐过后会怎么样?我们的处境会不会好一点?”
  孔学文说:“你这个女人,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知好歹?你过来,上床来睡觉!我搂着你睡,给你唱一首催眠曲。”
  梅洛水走过去坐在床边。孔学文翻过身面对着她,把手背放到她的大腿上,说:“你不要着急,你就在家里待着,我还养得活你。”梅洛水把腿朝边上挪开,说:“我最不爱听这样的话,你一说这样的话,我就觉得我活得像一只蚂蚁,生活目标就是一粒米。”孔学文说:“我们不是蚂蚁是什么?我们就是蚂蚁。蚁民,你知道不?你以为你是什么?是大象?”梅洛水笑了:“你当初可不是这样子的,你给我写的诗我还放在抽屉旮旯里。”孔学文说:“我真可笑!我有什么资格写诗?——老婆,我们不要说得那么深沉嘛。”接着,孔学文提出一个异常的要求:
  “来,我们来搞一个小节目:你看看我,看看我的眼睛。”
  梅洛水犹豫片刻才抬起眼,认真地看着丈夫的眼睛,他们感到彼此的眼睛都很陌生,这种陌生感是可笑的。挠痒一样的感觉弥漫开来,于是他们一齐笑了起来。
  梅洛水上了床,睁着眼睛,听外面的风声。丈夫的胳膊垫在她的头颈里,结实、温暖。他为了表示诚意,把她搂得尽心尽力地。梅洛水还是睡不着。实际上她不想睡,她迷恋刚才梦境里的那种感觉,她怕一觉睡下去,所有的一切都回到真相,变得十分清晰——令人无可依靠的清晰,令人真正害怕的清晰。孔学文和她结婚了二十多年,十分清楚她这一点。他说得对,梅洛水的爸爸就是一个害怕真相的人,也许女儿遗传了父亲这一特质。
  过了一会儿,孔学文抽出胳膊,睡回自己的那边。梅洛水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天亮时,风跟着夜色退到世界的那边去了。梅洛水赶快起床,为一家人准备早餐。当儿子和丈夫起床后,她又回到床上睡下了。她这次睡得很死,躺在那儿一动不动,面朝着天花板,两条手臂一丝不苟地放在身体两侧,手心朝上,睡姿庄严。
  醒来时,天空下起了雨,静悄悄地下着雨,不发出一丝声响。她走到窗前,看到窗子上雨水蜿蜒而下。雨水在窗子上精确地画出一个又一个人的侧面,一窗子的人,水淋淋的人,颇像她刚才在梦里见到的那些死人,令她无比恐慌,也令她无比着迷。
  这时候,她透过窗子上的图像看到了另一个图像,这个图像是:巷子的最里面走出一个穿水灰色西装的女人。女人是去年搬来的,大家只知道她爷爷是大地主,解放以后被政府枪毙了,父亲在她三岁时自杀。她当过工人,后来突然发了大财,听她自己说是做跨国的钢材生意。但是巷子里到处都传说着这样的谣言,说她不仅是北京一位大干部的外室,同时还是香港一位大富商的二奶。
  除了以上这些情况,没人知道她更多的过去。她很奇怪,一年到头总是穿水灰色的衣服,西装、衬衫、旗袍,连她的围巾都是灰色的。巷子里的人称她的宅第为“灰宅”,把她叫做“灰女人”。她的房子确实是灰色的。她没有丈夫,除了司机是男人,家里所有的人全是女人。她不停地换司机,平均一年换一个。她的某一个多嘴的司机告诉巷子里的人:每个司机都和她上过床。她是个了不起的女人,也是一个永远无法安定的女人,身体和灵魂漂泊着,没有着落。
  现在,她的新司机替她打着伞,拿着公文包。灰女人目不斜视地走过梅洛水的窗子时,突然朝窗子转过脸,两个女人面面相觑时,眸光一闪,各自想到了一些重要的东西,这些东西模糊而揪心,令人心酸。
  灰女人马上转回脸,心里冷冷地笑了一声,她昂起头,在梅洛水的目光中走到巷口,那儿停着一辆灰色小汽车。她钻进去,不见了。她总是像一只老鼠一样钻进房子里或汽车里,没有外人能接近她。她是巷子里的女神,也是巷子里的老鼠—— 一只灰老鼠。大家都不喜欢她,只有梅洛水对她怀着复杂的感情。现在,她倚在自己的破窗前,看着那座灰宅子做起了白日梦。她把自己与灰女人置换了一下,结果是,她比灰女人做得更好,更会享受物质所带来的愉悦。
  梅洛水把窗子打开。雨小到几乎没有了。
  紧接着,小汽车开走的地方,巷口的发廊里跑过来一个女孩,她穿着短到大腿的白色裙子,拎着一个空的塑料袋,一边跑一边天真地笑着。她来到城市不久,还没来得及把笑声变得轻佻。她看见梅洛水,热情地大声说道:
  “梅阿姨,昨天夜里刮大风,赵兰花把她的鞋跑丢了,正好被一个客人捡到了。你说好玩不好玩?”
  赵兰花的鞋是大家的笑柄,她一年四季都穿着同一双黑色的高跟鞋,她的鞋跟换了好几次了,鞋的前半部分已经变了形。发廊里的女孩子租着巷子里的旧房子,四个人住一间八平米的屋子,那另三个女孩子总是笑话赵兰花,说她太省,不知道省下钱来干什么。但赵兰花有她自己的理论,她说钱就是物,是比物更好的物。
  当然她自己也是物。但是她对人说过,她看不起她的身体,有人要她的身体并付钱,她感到荣幸。她还说,她是贫下中农,有一点小钱打发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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