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恨枇杷

作者:叶 弥




  灯在暮色里一下子亮了。在黑夜还没有真正来临之前,灯火主宰了城区。大街小巷,灯光灿烂。灯下的一切都是温柔而罗曼蒂克的。每一天都有这一刻,每一刻都无比新鲜。
  城中一角,有一盏灯迟迟未亮,男人、女人和孩子在白天残留下来的薄薄的余光里吃饭。后来,性子急躁的男人把筷子一甩,说:
  “开灯吧,咱不省那个钱。在黑里头喝酒,好像喝多少都喝不醉。喝不醉有什么意思?”
  没有人回答他的话。
  过了片刻,女人慢悠悠地说:
  “你昨天还说要省电费。”
  男人说:
  “行了,我最近说话的态度是不好,我也知道你多嫌我。这样吧,我到明月寺当和尚去吧。”
  女人还是不接他的话茬,说:
  “不开灯有个好处,闭上眼睛就像在梦里一样。”
  他们的儿子带着不成熟的声调插话:
  “我倒了大霉了,这辈子碰上你们俩,成天云里雾里,醉里梦里,没有一个是有脑子的。”
  然后,儿子伸手到墙上打开开关,灯亮处,我们看见了这一家三口,男人和女人都是中年人,儿子亦是一个大小伙子。他们的家简陋到寒酸,但是十分整洁,墙角处放着一盆漂亮的开着橙色大花的君子兰。
  
  男人叫孔学文,爱喝酒,他自称是孔子的后代。女人叫梅洛水,她说她是一个梅精,是梅花的后代。但是她从来不喜欢梅花,院子里曾经长出一株复瓣腊梅,被她连根刨掉,种了一棵枇杷树。许多年过去,枇杷树长得枝繁叶茂,年年结果。果子熟了的时候,她就小心地带梗采下来,放到一只小竹篮里,在每一只果子的梗上,系上红丝线,分给巷子里的孩子。她这么做,有人感动,有人说她做作。但是不管怎么说,大家都认为她是一个举止优雅的女人,哪怕她下岗了,哪怕她穷,她的优雅态度还是一直维持着的。就此而言,她是个不简单的女人。
  她此刻拉着一张白脸。
  孔学文小心地问她:“明天是观音菩萨生日,你是不是和你妈一道去止水庵烧香?”梅洛水短促而生硬地说道:“你说什么来着?烧香?不去。我现在算是明白了,神是没有立场的。”他们的儿子孔早放下饭碗,奇怪地看了母亲一眼,没敢说些什么。孔学文问:“谁告诉你神是没有立场的?自己穷不能怪别人。”他说话间把酒杯放到身后的橱里,表示他已经没有兴趣喝酒了。
  但是梅洛水又把酒杯从橱里拿了出来,倒了一杯,喝下去。紧跟着倒了一杯,一仰脖子又灌了下去。孔学文抢过杯子,一甩手,杯子在地上一声脆响,碎了。
  没人说话。三个人悄无声息地各吃各的饭。
  生活早就呈现了异样:家里越来越安静;以前的轻松气氛没有了;三个人吃东西越来越少;夫妻之间几乎不看对方的眼睛;像火一样暗暗燃烧着的焦虑;女人烧了七八年的香,突然轻率地否定了自己的行为。她的否定让丈夫感到惊奇:凭她这么一个平常的女人,有什么资格否定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人在背后教唆她?
  接下来,梅洛水接听了两个电话——两个女人的电话。这两个女人都是她害怕的人。
  她接听第一个电话时,一度无意识地把电话从耳朵边拿开。孔学文提议道:“如果我是你的话,不想听,就不听了。”梅洛水苦笑了一下,把话筒轻轻捂上,谨慎地,略带神经质地说:“是孙娅琴。”她又白了丈夫一眼,说:“我想听。我好久不见她了,真有点想她。”孔学文在鼻子里哼了一声。他知道她口是心非,但是他不敢去戳穿她。如果他戳穿她,她就会提醒他,说他也经常说谎。是的,他确实经常说谎,他甚至喝得酩酊大醉的时候都能告诉陌生人:他是一个厂的厂长,厂里有几百号人等着他发号施令……他离了两次婚,现在是第三任老婆,前两个都不好打发,给了一大笔钱才让她们离开他。现在这个,当然是年轻貌美,她带来了大笔嫁妆……
  孙娅琴是梅洛水所在车间的负责人,梅洛水是出纳。当然现在都不是了。先是她们那个车间被上级策略性地撤销,后来上级的上级连她们的厂都卖掉了。她们下岗回家,原先的车间被新老板战略性地恢复,顶替她们的是一大批年轻力壮工资低廉的女孩子。
  孔学文放下筷子,看着自己的女人小心谨慎地嘴对着话筒,心里十分迷惑。他不懂这些女人之间的关系,她们早已不是上下级,但是为什么孙娅琴对梅洛水还具有某种权力?而梅洛水也一如从前那样地紧张?
  这是两个女人在电话里的对话:
  孙娅琴说:“我说的这件事非常重要,你认真听好啦。”
  梅洛水奉承地说:“是的,你说的事总是很重要的。”
  “你应该清楚,我们车间全体下岗以后,到现在没有一个人找到一份体面的工作。我们年纪大了,力气也没有了。王小素你知道吧,她三十多岁,以为自己比我们年轻,就能赚大钱,结果呢,去做野鸡——最下等的盒饭鸡,专门接待工地上打工的外地人,搞一次五块钱,刚好买一盒盒饭。我听人家说,十年前外地民工搞一次野鸡付十块钱,到现在不涨反退……总而言之,我们这时候应该依靠国家。为了改善命运,我们决定,明天下午一点钟在市政府门口集合,静坐示威。你一定要来哦,记住,带好一瓶水。”
  梅洛水还没有回答,孙娅琴就挂上了电话。就是说,孙娅琴的话只是一个通知,她对梅洛水具有无可争议的权力,她甚至不需要听到回答。
  电话刚挂上又响了,梅洛水机械地抓起电话。一个让她更紧张的女人在里面嚷嚷道:“我们办的是一件大事,你千万不要迟到。你总是慢吞吞的……你从小就像温吞水。”
  没等梅洛水说话,电话又挂上了。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与孙娅琴一道,对梅洛水具有某种权力。
  孔学文忍不住问:“又是谁?”
  “钱彩虹。”
  “她们都来找你干什么?”
  “明天下午一点钟到市政府大门口……静坐。”
  梅洛水面无表情地坐下来继续吃饭,摆出一副老僧入定的姿态。孔学文叹息一声,他了解妻子,他知道她此刻一肚子的恼火,不愿意说出来,却要假装大度。
  儿子孔早站起身,端着饭碗去看电视了,他不想参加即将来临的家庭风暴。
  孔学文用指关节轻敲着桌面说:“你不要和她们混在一起。我知道她们这些人,在厂里干活时,她们迟到、早退、偷厂里的东西,互相之间猜忌、吵架,和领导过不去,有时候还为了一个男人争风吃醋……现在好了,下岗了,她们找到了一个正当的理由去闹事。”
  梅洛水说:“你别把酒气喷到我的脸上。”
  “明天你不要去了,你和她们不一样。你幽默、有趣,从来不说粗话,虽然穷,但是做派像个资产阶级……”
  “感谢你夸奖我。你把你的脑袋拿过去一点。”
  孔学文急了:“你难道看不出来?她们都不太正常,钱彩虹是个疯子,那个孙娅琴,更可怕,眼神里老有一股混乱的东西,她迟早也得疯。”
  梅洛水叹了一口气,轻轻地说:“你对人太刻薄了,她们没有你说的那么坏。她们都不容易的,她们对我很好,我得支持她们。”
  孔学文说:“你这个人哪!我看你越来越像你爸爸,大话连篇。你爸爸到后来一天不说大话就活不下去,他就是靠说大话活着。”
  梅洛水不快地说:“我爸爸对你一向很好的,要不是他,我根本不可能嫁给你。他是不现实,我妈才是个现实的人。”
  孔学文愤愤地说:“别提你妈。你妈太不正常了。她总是念念不忘小时候家里开着一个小饭店,后来被共产党公私合营了。”
  梅洛水说:“是的,我们都不正常。我父母一家都不正常。我特别不正常,我从小就不正常。我早就疯了。”
  孔学文说:“你怎么了?你从小怎么了?被成年的男人强奸了?还是突然知道你不是父母亲生的?”
  他的话说得风趣,话音刚落下,孔早放声大笑,梅洛水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家里很久没有出现过这种有趣的场景了,有意思的是,这小小的放松是靠吵架得来的。
  梅洛水说:“今天我要早点睡觉,明天坐在那里会很累的。安眠药放哪里了,我怕我今天夜里睡不着。学文,你睡小房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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