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恨枇杷

作者:叶 弥




  儿子抬起头对她说:“快散场了。”
  梅洛水吃了一惊,充满警觉地瞪着儿子。这是个年轻力壮的人,一个还没有完全成形的男人,他不认可自己的年轻,与世界也没有形成融洽的关系。他没有能力解决一些看似简单其实凶险的事,所以他就要说一些亦真亦假的话,一些让人胆战心惊的话。眼下他发现母亲的目光有异,这预示着他将面临一番盘问。他赶紧扒拉完饭碗里的东西,哼着歌从桌子边走开了。他一边哼着歌,一边随着节奏小幅度地扭动身体。他到自己的房间去了。
  ——“哗啦”一声,窗被风打开,又关了。梅洛水吓了一跳。屋子里令人难以置信地寂静。梅洛水开始惦记起丈夫来,看来他真的出走了,用不惜伤害她的方式取得自由。他是强有力的,而她是软弱的。
  越来越响的风又让她想起了她的同事,她们也许还坐在那儿呢。她把头埋到桌子上,沉重地叹了一口气。没人的时候,她的表情是娇柔的。
  窗外突然有人问:“你一个人在干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回答,那人又说:“我知道了,你老公不在家,你想他了。其实我也不错的,我比你老公好。你为什么不试一试……”
  不用说,这是老黄牛。她看也不看他,就说:“孔学文马上就回来了,你等着。”
  老黄牛说:“好,好……我走。我给你关上窗,它一个劲地吵,叫人难受。大家都活得不容易,你还让它一个劲地吵。我有一句话要对你说,你对我这种态度,就像我的后娘一样。我凭什么?你走着瞧吧……”
  梅洛水懒得搭理他。老黄牛走后,她趴在桌子上睡了一会儿。她醒来时,是夜里九点半。接着她躺到床上继续睡,凌晨五时,她在一阵令人不安的情绪中醒了过来,丈夫还没有回家。她再次拨了手机,手机还是处于关机状态。她在恐惧中又接连打了许多亲戚朋友的电话寻找他。她并不太想念他,只是恐惧目前的状态。电话打过了,她一无所获。她十分疲倦。她对这个世界充满倦怠。
  她打开盘在头上的髻,又睡着了,长长的头发四下散落在枕头上,仿佛等待屋外的风吹起它。这个外表迟钝的女人睡着时具有不一般的风情,但是她自己不知道,她从不关注这一点,她早已深深陷入内心的危机。现在,她在梦里开始了寻夫旅程,这种情形我们在古老的戏剧里常常见到:寻找丈夫,捍卫即将失去的田园生活。
  出现了一幅煞有介事的场景:月光下,一个陌生女人告诉她,她的丈夫孔学文在一座山的那边。她并不寻思“山那边”是一个什么样的地理概念,不由分说地沿着一条大路到“山那边”去了。她强烈地感觉到,丈夫在“山那边”过得自由自在,不同往常。
  她在路边看见了一朵小花。当她采起来想把小花放在眼前看清楚时,花从手里软绵绵地掉到了地上。月光照着这朵花,它在地上慢慢地膨胀,直至硕大无比,令人恐惧。梅洛水离开它。她继续朝前走。她现在已经明确了目的,她得找到孔学文,告诉他自己病得很厉害,浑身无力,连一朵花都捏不住。这两天总是在刮着风,她吃得越来越少,体重下降得很多,她很担心自己会被风刮跑了。
  她在梦里走了很长时间的路,来到一个安静而整洁的小村庄,一走进村庄,她就看见了钱彩虹。钱彩虹站在一棵大树底下,脸色苍白,浑身打着哆嗦。看见她这样狼狈,梅洛水突然哭了起来。
  就这样,梅洛水在自己的哭声中醒了。她抹去脸上挂着的眼泪,看看钟,是早上七点三刻。窗帘上映照着日光,它预示着这将是晴朗的一天。
  电话铃响了,该是丈夫打回来的吧?
  她伸手拿过电话放到耳边,听见一个似曾熟悉的男声向她问好,声音优雅、悦耳。这个人说:
  “我是何应龙。我今天下午两点钟到您府上拜访您。出了一件事,钱彩虹死了。你是最后看见她的那批人之一,我已经从别人那儿了解到你早就走了,但是还需要去问你一些相关的问题。”
  梅洛水的嘴里立刻非常苦涩。她看看窗外,阳光无比刺目。恐惧,深深的恐惧。她翻身下床,久久地跪在地上。她浓密的长发洒了一地,有一只蚂蚁爬了进去,不见了。
  
  五点多钟,天蒙蒙亮的时候,有人在河里发现了一具女人的尸体。这个时候,也就是梅洛水开始梦中寻夫的时候。我们已知,她在梦里没有找到丈夫,却看见了钱彩虹,并且哭了起来。人和人的关系是很神秘的,无法深入追究。我们知道的只有一件事,钱彩虹的死将与梅洛水有关。这也是梅洛水害怕的一点。
  钱彩虹的丈夫马上赶到河边,他和家人已经找了她整整一夜了。他蹲在尸体旁唏嘘,完全失去了主张。他是个病怏怏的男人,指甲长得飞快,他生活中最重要的事是生病和剪指甲。不用说,做主的事他全靠钱彩虹。钱彩虹一死,他连自己该活着还是该死去都不清楚。
  后来,他想到了女儿,禁不住泪如雨下,语不成调地要求政府对这件事负责任,要付给他十万块钱。他还有女儿,他的女儿必须读完高中。边上有人提醒他说:“十万块太少啦。一条人命,怎么说也得要价一百万。”他还没来得及考虑,又有一人老练地发表意见:“一百万太多,你实际一点,要价不能超过五十万。讨价还价下来,三十万左右是可以拿到的。”
  六点多钟,钱彩虹的丈夫把妻子的尸体放到市府大门口,自己跪着。为他妻子钱彩虹的死亡,要求政府赔偿人民币五十万元。如果他的要求不能满足的话,他就要服毒死在这里。
  六点半,一位领导拨通了何应龙的电话。这位领导想到自己前些天为一件倒霉的事连日奔波,而何应龙却无所事事,在自己的别墅里优哉游哉,成天只想着怎么养生。想到这里,他火气不由得大了起来:
  “何应龙,你是怎么搞的吗?昨天的群众静坐,你是怎么善后的?有人投河死了,是个女的,她老公要一百万。我知道你有一百万。你不止一百万,你有一千万。你是个大财主。你给他去。”
  七点钟,何应龙先到了孙娅琴家里。孙娅琴住在一条破旧的小街上,捡垃圾的、收甲鱼壳锡箔灰的、修棕绷修伞的、卖鱼卖虾卖苋菜的……轮流不停地从家门口吆喝而过。两个人坐在桌子的两头,略微不安地互相打量。孙娅琴知道,此时的何应龙心烦意乱,她想安慰他,同时也在估算自己从这件事当中能得到多少好处。
  过了一会儿,孙娅琴决定打破沉默,她到房间里去翻了一张信纸,一支签字笔。她写道:
  
  我证明钱彩虹精神不健康,她患有植物神经紊乱内分泌失调和若干妇科病等症。平时经常吐露出自杀的话。她的外婆于一九五八年大跃进那年自杀身亡,她的母亲曾经自杀未遂。
  
  她签上自己的名字,从房间里走出来,把纸递给何应龙。何应龙看了一遍,对她说:“你这屋子挺大的,很通风,但是环境太吵了。”
  孙娅琴说:“是啊。住惯了,不想换,也换不起。我现在就想好好找一份工作做做,我年纪还不算老,还能为社会贡献力量。”
  何应龙说:“孙大姐,你善解人意,一定会有很多机会送上门来的。”孙娅琴胸有成竹地一笑,矜持地说:
  “那就全靠你了。”
  接着又体贴地说:“你一定要让梅洛水签字。她与钱彩虹关系不寻常,从小到大都在一起。她签了字,这件事就成了。”
  何应龙在车子里与孙娅琴挥手告别。他想,这个女人真无耻,可是他喜欢她。
  拿到了这张纸,他定心了不少。七点三刻,他给梅洛水打了一个电话,通知她下午两点到她家里去。挂上电话,他突然一阵迷茫。对于梅洛水,他不知道以怎样的一种姿态打交道,她既陌生又熟悉,颇像一个影子。
  一个捉摸不透的影子。
  电话又响了起来,异常的响,家里所有空着的地方都颤动起来,形成一个一个互相套叠的空气的涟漪。梅洛水吓得浑身一哆嗦,过了好长时间才去接。
  电话是隔壁的老黄牛打来的,他说,他已经知道梅洛水她们的静坐坐出问题了,死了人了。他用打电话的方式来安慰她,他认为这种方式很有情调,也便于她在脆弱的时候倾诉内心。梅洛水尖叫道:“滚!”摔了电话。她想到一个问题,如果丈夫真的从此失踪,她的生活将时时被老黄牛侵犯。一想到这里,她浑身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她估摸着,很聪明地估摸出一个道理:老黄牛并不是出于爱或者性欲才纠缠她,每个人的生活都充满不如意,需要找个借口向更弱的人发泄。譬如钱彩虹,她从来不放弃为难别人的机会。她死了就死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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