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恨枇杷

作者:叶 弥




  你对她做了什么坏事?
  没有。我从小就怕她。
  我老婆死了以后,有一阵子也跟着我。我朝她扔了一只酒瓶子,叫她滚远一点,找别人去。她怕我,再也不敢出来了。
  钱彩虹不会怕我的。
  我怕你。你看出来没有?
  
  从走进门开始,梅洛水就知道会过得很轻松,这个男人对她入了迷,心甘情愿地受她指使,看着她的眼色行事。并且,她认为他不求回报。当然,如果她想回报他,那就是另一回事了。
  她又想吃香蕉了,今天晚餐时因为何应龙的事,她食不下咽。现在她食欲大发。她刚看了一眼香蕉,田就伸出手去拿了递给她。她在田的目光注视之下,毫无障碍地吃掉了第二根香蕉。吃完之后,她吮吮手指。她看见田的喉结引人注目地上下一动,田的喉结很大,非常突出,当它上下一滚动的时候,田的脸显得特别滑稽,也特别脆弱。刚才在棋牌室里,他唱着歌,意气风发。他现在终于暴露了真相,寒酸、猥琐、不堪一击。梅洛水还注意到他的头顶上有一块秃疤,用周围的头发盖住。经过刚才的一番折腾,秃疤露了出来,油亮,泛着红光。就是说,他已衰老,他对女人的殷勤隐藏着一些难以言说的内容。他在梅洛水面前主动缴了械,让这个看上去十分温顺的女人对他行使权力。
  他心甘情愿。
  梅洛水看到田的秃疤,心里多少有点看轻他。她生活得再困难,还是小心对待自己的肉体,不让它表现出生活的痕迹,让它体现出积极向上的一面。
  她不加掩饰地说:“你头顶上的疤大概治不好了。”
  田一愣,半晌才说:“你说这个很奇怪。你不像说这种话的人。”他定睛看着梅洛水,脸上微微笑了。他历经生活中的不公平,在关键时候总会显现出小人物的尖锐的自尊。梅洛水忽略了他的微笑,她一向害怕钱彩虹的笑容,还不曾害怕过别人的笑容。
  田微笑过后,就去拿了一顶鸭舌帽戴在头上。他就这样戴着帽子坐在梅洛水的面前,一本正经。
  他轻轻地说:“我觉得我们应该继续喝茶,不要再说话了。或者你是不是考虑考虑,愿意跟我亲热一下?”
  梅洛水并不害怕他,她已经知道自己对他具有某种权力,一旦权力形成,他就无法逾权。她严厉地看着他,就像看自己犯了错误的孩子。
  田喃喃地说:“那好,我不说话了。你说吧。你除了和姓何的搅不清楚,签了那个字,还干了什么坏事?”
  梅洛水低下头,眼睛里突然涌上泪水。她实际上已接近崩溃的边缘,她已无法承担真相,除了说出向一个人坦言,没有第二条拯救之路。她说出了一切。
  “钱彩虹死前,我和她吵架了。这两天她总是来纠缠我。她喜欢看见我害怕。老黄牛去打灰女人的主意,反咬一口,说是替我报仇……”她抬头看看田,田说:“我听懂了。”
  梅洛水双手捂住脸:“我丈夫离家出走,不知道到哪儿去了?他凭什么说走就走?”
  田说:“很简单,你们的家庭生活过得不好。”
  梅洛水沉默。
  田点着头沉吟:“喔,这么说,你真是个不简单的女人。丈夫出走,你就和别人睡觉。还有这么多乱七八糟的事……不过你不要难过,我的生活比你的更糟。首先,我没有了理想,承认自己这一辈子就是一个出不了头的小老百姓……”
  田站起来,打开阳台门,对着楼下喊道:“喂,你家的狗中了邪了?这么晚了,能不能让它别叫?”楼前面是一片平房区,里面有一条狗直哼哼。田的话音刚落,平房里就走出一个高个子的男人,朝大楼梗着脖子说:“这条狗不听话,你让我有什么办法?”田气势汹汹地回答:“朋友,你不会讲话,要不要我下楼教教你?”高个子男人说:“你来!”田脱掉脚上的两只拖鞋,一前一后地朝男人头上砸去,全部命中目标。
  梅洛水坐在屋子里静静地听外面的吵架,她已经知道田的怒火不是针对她的,所以她没有必要马上离开。她很安心,田今天夜里大为失态,只是说明一件事:他在乎她,并且愿意臣服。
  一会儿,田赤着脚从阳台那边走进来,一副胜利者的模样。他得意洋洋地说:“和我斗的人还没有出世呢。和我斗?……”
  显而易见,他还从来没有在一个女人面前这么表现过,他兴奋地坐下来,嚷着说不想喝茶,他要喝酒。他果真去拿了一瓶白酒,给自己满满倒了一茶杯。他深深喝了一口,脸色马上转红。他看上去愉快多了,他打了一个胜仗,又有酒喝,他可以暂时不去想那些令人恼怒的事。
  不幸的是,就在这时候,他和梅洛水的头顶上响起了一种声音,一种异样的声音。捶击和颠簸,喘息夹着笑声,无疑是快乐的,又是十分放肆的。它混淆视听,动摇人心,它把田刚刚建立起来的愉快摧毁了。
  他到卫生间去取了一支长拖把,用拖把在天花板上响起声音的地方捣了十几下,那儿马上安静了。原来,楼上住着一对年轻夫妇,他们刚结婚,正是精力充沛的时候。这对夫妇都长着娃娃脸,个子矮小。男人的脸上没有胡须,女人的胸部干瘪瘪的发育不良。他们经常挽着手到菜场去买菜,买回一小把青菜或几根胡萝卜。他们就像两只兔子一样,温顺,与世无争。但是他们热衷于室内运动,天大的事都不能妨碍他们搞室内运动。所以,他们安静片刻,马上又换了一个地方,这样就出现了一幅可笑的情景:他们不停地换地方做爱,楼下的田举着拖把满世界捣来捣去。
  后来,田扔掉拖把,弯着腰,两只手捂着肚子。在女人面前,他极力压抑着气喘。突然之间,一切都安静了,楼上没有了声音,狗儿不叫了,隔壁也没有打麻将打扑克牌的声音。总之,这个夜一下子空空荡荡,只剩下他和梅洛水。
  田坐下来,抽着烟的手在颤抖。他对自己不满意,第一他竟然光着脚丫;第二他还戴着一顶帽子;第三他在家里喝酒的时候光着脚丫戴着帽子。这一切全是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他爱这个女人,想在她面前表现自己,想跟她睡觉,但是这个女人却左右他的行为,支配着他的思想。他一辈子被人支配,从来不是心甘情愿的,现在的情况有些不同。他愿意无保留地向她坦白一切。
  幸福的坦白。
  他一口气喝光茶杯里的酒,整个人红红的,说:“你刚才说了你犯的错误,我还没说我的。我要向你坦白。”
  他们互相注视,眼睛发亮。事情行进到这时候,渐渐进入一个真实的境地,令人鼓舞,快看见各自生活的真相了。就像歌曲里唱的那样:
  
  胜利在向你招手
  曙光在前头
  
  这是一个奇妙的时刻,两个萍水相逢的人,坐在这里,说着不折不扣的真话。
  田眼睛看着梅洛水,安详地坦白:“我和老婆其实关系很糟,我俩生过一个儿子,两个人都不想要他,就把儿子送给别人了,换了两百斤粮票。我们以为两个人过日子总比一个人好,但是错了,你永远也不知道生活中有多少失望在等着你。我们老吵架,她把开水朝我身上泼,我把铁锅朝她头上砸。有一次,我叫她,我想写字作画,你给我磨一砚台墨过来。我听得她在里面叫,哎,来了。冷不防一只大砚台飞到我额头上,缝了十几针。她后来总是生病,我知道她不想活,所以我也不管她,有一次我三天没回家,到家一看,她已死了……她死了我很高兴。”
  梅洛水提起自己的包,说:“天晚了,我要回去了。”
  田说话的兴致突然被打断,怅怅地,略有一点恼怒。梅洛水走到门口,准备开门的时候,他回过神来,不甘心地挽留道:“你再坐一会儿,就这么走,让人心里多不舒坦?”
  梅洛水伸出一只长长的手指,指着田的脸,一副泼辣的样子:“舒坦?你舒坦了,我心里不舒坦,你看你做了些什么事?”
  田说:“我很丑陋,但是请你坐下来再听我说说。”
  梅洛水说:“说什么?听你说你的生活其实还是不错的,夫妻俩人相敬如宾。”
  田不甘心地说:“那你不也是这样?”
  梅洛水把门打开,田在她的后面伸出手推上门。梅洛水愤愤地甩开他的手,刚把门打开一条缝,又被田强行关上了。梅洛水着急地说:“我要叫了,我要叫了。”田说:“你叫吧,这里的人不管别人家的事。不信你试试。”梅洛水问:“你想干什么?”田说:“我想跟你睡觉,但是你不肯。我现在想让你坐下来,不要就这样走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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