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家书

作者:鲁 敏




  学校的开水间,跟食堂一样,也算是人群与消息的集散地,一个司炉工,可能是等了很久。当陆仲生拎着两只旧暖瓶,行尸走肉一样走进去时,他突然走上前,一个猝不及防的亲昵,嘴巴靠近陆教授的耳朵,携带着朴素而不自知的口臭:“陆教授,我跟你说一个事,你一听就会好得多。我听到校长办的人讲悄悄话,说是一个大领导的孙子也跟你家陆丹青一样,被严打了,被枪决了。真的,不信你找内部人打听打听。机密,这可是高度机密啊。”
  陆仲生站住,看着司炉工,后者的鼻头上还沾着一块煤灰,可是,他竟觉得那块煤灰特别的白,白得善意,善意得刺眼——从丹青走的那天起就是这样了,不论什么东西,他都会看得走样。人家晒的白床单,活脱脱是招魂幡。红漆的教室门,血淋淋的几乎不敢触碰。看到嘻嘻哈哈跟丹青差不多年纪的学生,心里厌恶极了,得连忙扭过头去,以免自己啐出一口去。
  包括对于好心的劝慰,像司炉工这样的,旁人所说的一切,都让陆仲生感到别扭,甚至痛恨——听上去,陆仲生这是有点不知好歹,但或许也不能全怪他。面临人生变故,人的反应可以分为两种,一种呢,就喜欢成为焦点,好事可、霉事亦可,反正,他蛮乐意别人关心他、打探他、体恤他,被探照灯放大着……另一种,就是陆仲生这样了,最怕像口香糖那样被嚼来嚼去,宁可自己是灰尘是白水是空气,总之,照他的理解,好的生活就是没有新闻,真正的尊严,是没有人当面提及任何与私生活有关的话题。多少年了,陆仲生就是按照这样的标准来处置自己的生活与家庭的,洁净、平淡、正常……任何事情都可以将就着退一步、退两步,但若事关颜面,他会小心之极、分外计较,一应取舍与抉择,第一个判断标准必须是:别人会不会说什么……
  可是,瞧瞧吧,现在他得面对什么?没完没了地,他们总会扯住他,完全不顾忌他原来的品性,好像他不再是陆教授本人,而异化成了一块吸铁石,各种各样类似的消息像铁屑子般的源源而来,真真假假不一而足。
  “四川的什么地方,一个姓王的大小伙儿,和哥儿们打赌敢亲女孩的嘴吗?结果真的去亲了过路的一个女孩。被抓后判刑,十五年,不服啊,上诉,好,正碰上时候了,死路一条。”
  “南光机械厂,总共不到一千人,可严打指标是三十人。为了完成任务,把在厕所写脏话的都抓了起来,还是不够,把在学校早恋的都算进去了。判了刑全都拉到新疆沙漠里坐牢去,十年十五年不算稀奇。”
  “路上有两个妇女打架,衣服扯破了露出胸脯,一个家伙看得眼馋,趁乱上去摸了一把,被群众逮个正着,没得说的。铁定的现行流氓罪啊。”
  …………
  人们的脸上既带着道听途说的兴奋劲儿,但又竭力显得严肃而沉痛。陆仲生不得不半侧着脸,好脾气地点着头听,把自己原来的面皮完全撕掉,扔到地上,踩上两脚,再接着往下听……事实上,天知道,他真想不顾一切地大喊,别说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能说明什么,又能改变什么?有时他简直疑心,那些说话的人,他们安慰他的角度其实是:别气了,陆教授,你家丹青,也值了,他可是货真价实地“弄”了个女孩子……
  
  2. 当然,他们那样想也是对的,我完全同意。我甚至心怀阴暗地想:是的,比起那么多的“无辜者”,你是赚了,你曾经“做”了,“做”完了再去死……
  但孩子,我不知道,真的吗,你真的弄成了吗?至今没有任何人告诉过我一点真相或详情,我所看到的只是一纸判决书……
  可是我真怀疑!爸爸太了解你了,你怎么可能是个坏蛋、是个罪犯?你从小都是规规矩矩的,特别地善解人意,路上碰到个瞎子瘸子要饭花子都会停下来替人家伤心。你性格里从来没有暴劣的成分,从幼儿园到高中,每与同学有争执,你都是文弱说理派;最多你喜欢看书,玩一些艺术青年的东西,诗朗诵、画画之类,但你从来不玩什么递纸条的小把戏,回家来总未听你提过任何女生的名字……总之我多么信赖你、倚重你,我哪里相信你会犯下这令人不齿的流氓罪!你才19岁对吗,我总觉得你那么小、什么都不懂,而性,多么复杂、敏感,带着原罪的肮脏,你怎么可能会跟它发生关联……
  所以,说实话,我真的不确定,孩子,你懂不懂那些事情?那个晚上,你真的“做”成了什么吗?这是个关键的问题,超过了眼下我这尊严扫地、唾面自干的境地,吸引了我的全部注意力,我真愿意用我全部的已知去换取这一个未知,让你活转过来,只要你当面儿跟我说说清楚: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丹青呀,可怕的怀疑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越长越大,并在各个角落爬来爬去,让我坐立不安、如百爪挠心!!我怀疑你根本就没有“做”!
  再说,丹青,你可能都不信,等你真正走了,我倒不知道伤心了——
  3月27日上午十点四十,你的游街处决之时,那道罪孽深重的门槛。跨过之前,你虽还是活着,却活得让人煎熬,似乎坐着不动就是放弃就是背叛,得随时想着你将至的死,于是,夜不能寐、日不能作,带着不近世情、难以解释的焦灼,好像巴不得这一切早点结束似的。
  真正迈过去,倒也罢了,一颗心反而彻底放下来,就范于现实、委身于现实,再没有想头,甚至可以说,是完全踏实了,有一个晚上,我甚至还睡了个囫囵觉,醒来后,我羞愧得热泪长流,你都死了,我却还在一枕黑甜——你可以理解吗,是否认为我冷漠无情?这是多么古怪的情感!
  但是,孩子,真正到今天,你彻底地死了,我的理智倒又全部复苏了:伤心悲痛有什么用,那都是些无谓的情感、无谓的浪费。接下来我所要做的事情,就是不惜一切手段,弄清真相,尽管这真相于事无补。所有那些同情我怜悯我的人们,随便你们说什么吧,尽管去说吧,我陆仲生现在不要脸面了,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儿子你根本就是冤枉的!爸爸要替你查清,爸爸要替你平反!
  
  3. 是啊,爸爸,那个夜晚,那个我没机会告诉你的夜晚,我是不是冤枉呢,我竟然说不好。但总的来说,它绝不是无缘无故的,它是我的骄傲与苦涩——对肉体与美的追求,就算是错,也错得对。
  不过爸爸,有一点,你平常所看到的、所引以为豪的我,只是河流上循规蹈矩的平静波纹,而我真正的一部分,则是潜流暗涌,你从未觉察……
  
  你可能都不知道,从很小就开始了,不知怎么搞的,我对人的身体特别感兴趣。在老天赐给人间的所有礼物中,庄稼、花草、雨水、月光……一切当中,我最喜欢人体,皮肤、骨骼、毛发。牙的硬舌的软。关节的灵活,心脏的永动。饥饿与排泄,亲近与笑容。世间上有什么东西比人体更为精巧、复杂!我时常用很多的时间,像对待一个永远玩不腻的玩具一样研究自己的身体,每一个凸处与凹处,每一点小反应与小变化,一天中的不同状态……
  长大一点,我开始注意到更多的身体,城里人与乡下人,老人与儿童,健康的人与残疾的人,男人与女人,东方人与西方人,这一个人与那一个人。我有了个不自觉的小习惯,走在马路上、坐在公共汽车上,最喜欢盯着别人看,无穷无尽的身体呀让我心满意足!我远比研究蝴蝶的人、研究星辰的人都要幸福得多,都说蝴蝶与星辰的种类繁多,可是,多得过人的身体吗!
  特别是……特别是女生。这是有限的范围内,我能观察到的最普遍的身体。我承认,我喜欢看她们,我极想知道,她们到底哪里跟我不一样……记得在初中,那屈指可数的几节生理卫生课上,每当老师让我们看挂图,看胃、看心脏、看大动脉,我都会抓紧机会在下方的三角区上迅速而仔细地溜上好几眼,试图去想象,那图上,经过抽象处理、没有画出来的到底是什么……我会在夏天做广播体操时盯着前排女生衣服的后襟,等着露出一小截腰。我还喜欢看刚刚洗过头的女生,她们的头发把衬衫后面打湿,贴在肩胛骨上,那若有若无的滑动!初夏到来,她们会说好了在某一天穿裙子,细细的小腿,在漫长冬春的遮蔽之后,那样纤弱,似乎都经不起我眼光长时间的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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