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家书

作者:鲁 敏




  ……呃,我妹妹有个好朋友,高三了,很漂亮很活泼,到我家来玩过,我可以找到她,让她再带些女生来。不过……我怕……有个同学犹豫着开了口,神色又略有些自豪。
  怕什么?能怎么的!大家齐声嚷起来,像捞到稻草,根本不容他多说。
  不是怕你们,我是怕她!她可不是一般角色,特别能疯、会使性子,无法无天起来谁都拦不住。要知道,她从小在军区大院儿长大,很厉害的。
  好嘛好嘛。大家急急忙忙地附和,恨不得把那男生举到半空。什么无法无天,什么军区大院,什么厉害角色,一概忽略不计。女舞伴的事情就这么仓促而笃定地确认下来,反正别的也行不通,是好是歹就这样了。
  接下来,他们一下子都高兴极了,盲目极了,好像开了个特别成功的大会议。其实,真要说老实话,他们一个个的,也并不真的就会跳交际舞,但他们不可能承认的,跳舞有什么会不会的!再说,想想吧——跟一个女生跳舞,可以摆出那种样子:一只手从后面搂住她腰肢的部分,另一只手包住她冰凉的手指。下巴颏在她的额头上部很近的地方。用很低的声音对她说话。她会走错步,她会踩到咱的脚,她会不小心跌到咱怀里。世界上,还有比这更好的事情吗。
  嘿嘿,所有的男生似乎都听到自己的肌肉与关节在悄悄地拉直了膨胀了,真的,他们太需要跳舞了,需要极了,从腋毛里、从肱二头肌里、从髋关节里、从每一滴热乎乎的血里需要。十八九岁呀,那满身的劲儿,真没得说的。
  
  2. 然后,那一天,千挨万挨之后,在等得差不多快要发狂之后,真的来了。
  所有的人都应当记得很清楚,天气实际上已经很冷了,很多人脖子里套着当时最流行的白围脖、紫红围脖、藏青围脖,美则美矣,但也使每个人看上去都缩头缩脑、笨头笨脑,兀地短了一大截。丹青为此很不满意,他皱着眉头,想起此前看过的那些外国电影,舞会上,男人都是西装,女士都露出脖子和胳膊……而他们,难道要缩着脑袋抱着大棉袄跳舞?这想象让他不满而焦躁,而天色,就在这几近自暴自弃的情绪里黑下来。
  在食堂吃过食不知味的晚餐——太激动或太伤心,他妈的,都是这样,吃东西就像在吃时间,只图挨过这一刻——大家借了几辆自行车,十个人浩浩荡荡地就往那同学家里去了。直到此刻,作为组织者的丹青还是闷闷不乐,几近忧心忡忡,他害怕事先的想象太过美好,事实上可能会相当糟糕,唉,舞会,真不该起这个意的,准砸锅。但别的那些家伙还浑然不觉,一路上快活地大声吆喝,好像整条街都替他们铺上了通往宫殿的红地毯。
  提供场地的同学等在家里,他的家丹青是第一次来。到底是官员家宅,房间很多,好像有四个小房间。地上是窄条的旧木地板,桌上铺了方格子台布,深红色的平绒窗帘使得室内带着一种喜洋洋的暖和气。“我开了暖气片。别看这是旧房子,从前留下来的,天生装有暖气片。”那同学矮小而局促,但在自己的家里,他因为行动自若而变得洒脱多了,这又让丹青不高兴,奇怪,他不喜欢别人比自己洒脱。
  “什么时候到?”有同学在散烟,一边把烟叼在嘴里,啪啪啪玩着打火机,一边斜着眼睛问。他的疑问句省略了主语,但大家都清楚,他在问什么。尤其是他提问题时那种很不健康的姿态,像电影里的大坏蛋似的,刺激得很。
  这倒让丹青一下兴奋起来,方才一路上的坏情绪完全结束了。他还不会抽烟,拒绝了,有的同学也是第一次抽,马上狼狈地咳起来。啊,第一个圣诞!第一个舞会!第一次抽烟!有人大声感叹着,像在念蹩脚的即兴诗,声调激动人心。
  似乎很快,楼梯口传来女生们的声音——脚步、喘气、彼此笑闹、东西掉地上了、突然一声叫——经过楼梯道那个特殊空间的放大与传递,产生了共鸣与回声似的。丹青突然不自在起来,甚至有点慌张,真希望可以暂停,不知为什么,他不想这么快就看到她们,他觉得,应该有一个漫长曲折的等待,她们应当迟到、失约,不该这么轻易地就上了场……
  仓促无主之间,他终于还是要了一根烟,笨拙地点上。别人都往门口迎,他却掉头快速地往屋子里走,一直走到窗户边。
  她们的声音、她们的人,现在都完全进屋子了,清晰了,分散了,不再神秘了。但丹青仍固执地站在窗帘边,疲惫而焦渴,打算抽完烟再加入他们。
  另外十个男生,开始纷纷说笑,有些笑话,一听就是事先准备好的。有个家伙还一个个地大声跟女生们说:“Happy Christmas!Happy New Year!”,弄得很洋派的样子,逗得大家快活地大笑。丹青竖着耳朵,很快听出来,大约有六个女生,配上十一个男生,基本是2∶l,像是科学的试剂成分。接着是倒水和挪动凳子的声音,说谢谢,说不客气,说请这边坐,说我们开始吧……四喇叭的收录机,音量被旋到最大,音乐隆重地响起,略有些刺耳。他的第一棵烟也抽完了。
  
  3. 他终于回过头,正好看到一个女生开始脱衣服,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另外的几个女生,则站得稍远,人家只是解下了围脖或围巾,但她,一下子就脱起外套了,屋子里真有那么热吗?丹青意识到,她就是那个男生所说的“很能疯、会使性子”的女生,也可以说是女舞伴方面的组织者了,是她喊来了别的那些女生。
  一件最流行的红色滑雪衫,领子与袖口缀着交叉的金丝线,移动着发亮。她两只胳膊都在往后伸,头往一边侧过,而胸脯,正往前挺。
  这个姿势他很熟悉,某幅不知名的油画里,一个丰腴的女人,就是类似的姿势,但那女人往后拉下的是披肩一类的东西,并且,身上毫无遮拦,即刻裸露出结实健美的胸部……瞬间的联想令丹青惊诧而喜悦,或者,只是那根香烟的致幻效果?很短暂的瞬间,如同一个训练有素的画家,他竟一下子捕捉到这女生的身体特征……他曾在各种油画上研习过多年的人体,突然具体到一个有血有肉的、近在咫尺的对象身上,其逼人的线条,带着不可模拟的温度与气息。
  外套脱完了,她甩甩脑袋,头发重新散到毛衣上,一边自然而然地把热乎乎的滑雪衫递给他。这么随便?这么亲切?丹青有点蒙了,这让他想起了外国小说里常常描写到的衣帽间,现在,她多像一个女爵,而他,是一个贫寒卑微的侍者……有人突然把大灯拉了,只留下几个被蒙上了彩纸的侧灯;地上沿墙根摆了一圈蜡烛,已被点上,闪烁晃动着。接下来是语调夸张的简短主持,口哨与掌声……丹青均听得不甚明白,他头脑里一片混沌,似有耳鸣。一定是那根烟抽坏了。
  借着彩色蜡烛的照射、借着这昏暗光线的掩护,有几对开始上场了。大头鞋与高跟鞋在地板上发出节奏错乱的咚咚声,旁观的人故意拍起纷乱的节拍,好像擂起春天的战鼓。1984年的春天啊,或许就是这样到来的吧……
  
  来吧。我们也跳。她不甘于观看,按捺不住,主动朝丹青伸出手。她眼睛很大,但并不天真,亦非世故,他看了又看,如同患了近视,怎么也看不清楚。但他注意到,她是涂了口红的,这显得奢侈而隆重,又有某种咄咄逼人的东西。
  军区大院……很厉害的……他脑袋里模模糊糊闪过这只言片语,其他来不及再想,握住她的手就上场了。多么简陋的舞场、多么粗糙的舞曲,可是,真的,丹青感到,当他跟着她迈出第一步,周围的一切就都金光闪闪了!他拙劣地踩着拍子,四肢发直,活像拖着假肢的残疾人,但世上,有他这么幸福的残疾人吗。
  
  4. “我叫斯佳。”她优美地昂着头,说出一个像是翻译过来的名字,一边绕着丹青起起伏伏地转圈子——他拉着她的手,僵硬地小步挪动,如同圆心。
  “我最喜欢跳舞了,浑身都动起来,一切都转起来。你知道吗,就是跟一个拖把,我都能跳出最好的快华尔兹!”
  别的那些家伙可能也都在跟舞伴们相互聊着什么,但丹青什么都听不见。他的注意力全在他与她之间的空气里,稀薄的空气,分隔开他们热乎乎的身体,多么微不足道却永难逾越的距离,保持着身体不要触碰——丹青忽然想起他听过的一个笑话,卖糖的老头问旁边流着口水的孩子:想吃吗?孩子摇摇头:想不吃呢。是啊,如此靠近一个女生,却得这样想,不搂不抱,不要碰到……
  

[1] [2] [3]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