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家书

作者:鲁 敏




  有一次,他站在大穿衣镜前面,像盯着陌生人,挑剔地左照右看,最终摸着头发叹口气:蓝英啊,要是丹青看到我现在老成这样儿,肯定都不认识我了,这糟老头儿,是谁呀!当然,我也不知道他现在长什么样儿了,他都四十一了哟,发胖了没,秃顶了没,开小汽车了没,说实话,真要在大街上顶面儿碰上,咱们爷儿俩说不定就会走错过去了……他说话的神态与调子毫无凄清之意,好像丹青只是长期在外地工作似的。
  蓝英听得又心惊又心酸,不知是唤醒他好还是由着他将错就错好。不过,还没等蓝英想定主意,旧物又帮上忙了。也是不经意中,搬动小青房里的储物柜时,在墙根发现了一个大白兔奶糖的旧铁皮盒子,陆仲生神情古怪,犹疑着打开一看:香烟纸壳、子弹头、弹弓……显见的,这是丹青小时候的宝贝了。陆仲生一见,眉头得意地皱起:哼,这些玩意儿,我一直不准他玩,没想到这小子倒是藏在这里,瞧瞧,还不是给我发现了!
  蓝英早就掉下泪来,二十多年前的少年丹青,又在老母亲的眼眶里打转了。她欲伸手去拿过那大白兔奶糖盒子,陆仲生这才注意到泪水交流的妻子。他伸手替蓝英擦泪,仍是没有动情,只是若有所思地对自己点头:哦,你这一哭,我想起来了,丹青他是19岁走的……
  
  3. 丹青啊,跟你再说说话儿。
  近来,你母亲总用一种又伤心又羡慕的眼光看着我,这总让我感到莫名其妙,她为什么这样看着我?难道曾发生过什么悲伤的事情而我不知道吗?
  常常的,小青从外面回来,她会突然盯着我问:老爸,我叫什么名字?我多大了?当我回答正确了,她就高兴地搂着我又叫又跳,但这种情况,现在越来越少了。是啊,我总搞不清她今年多大。不过,我怎么可能认不出她、忘了她的名字?真奇怪,她跟你妈妈一样,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想法,总生怕我哪一天连她们都认不出来,我会走到大街上,身陷陌生人流而毫不自知……
  哦,她们太多虑了,丹青你说说,我哪里就老糊涂到那种程度!我怎么会忘掉:我有个儿子,是你;有个女儿,是小青;而蓝英,是你们的母亲。世上不就这四个亲人吗,就算所有的家事我都记不大清楚了,但这几个亲人,我一定不能忘记,你们是我手中仅有的几根稻草。我与你们一起沉浮了那么多年,须臾一刻我都不会松手!
  唯一略觉不妥的是,我现在很少再会难过或感怀了,一辈子如影随形的抑郁与沉痛忽然飞身而去,我平静极了,甚至是乐呵呵的,我知道我一定是忘记了很多事情……但忘了也就忘了,并没有什么的,不瞒你说,我甚至感到一种奇异的喜悦,从巨大负囊转而身轻如燕,从崎岖山路转而如履平地,从山重水复转而柳暗花明,这里面,有种宗教式的净身与顿悟感。多么好!神灵眷顾!光明照顶!
  我现在非常喜欢吃饭。只要能吃得动,就觉得好吃,经常盼着吃饭的时候;睡觉,我也喜欢,有时大白天都能睡着。我还喜欢坐着发呆,沙发上或阳台上,口水流出来,懒洋洋的,真舒服极了,好像一辈子从来没有这样舒服过、轻松过。我还看看电视,看得前言不搭后语,说实话,我多么怜悯那些在屏幕上哭哭笑笑的人,他们在搞什么呀,有什么好当真的,生活似演戏,演戏仿生活,到最后,不就是个“空”字呀,大满若空,大空若满……谢天谢地,到头来,我总算明白事理了。
  ——丹青,你没有老年,但我可以与你分享:现在,这才是人生最好的滋味,如熟透了的果实,历经风霜雪雨,历经悲欢离合,终至红艳艳的老熟。
  我摘下这枚果子,生命的最后一枚,直吃得浆汁四溅、蜜水横流,多么心满意足。
  
  4. 春节前夕,陆仲生一家搬进新居。
  周末,销售商与物业公司在社区中心广场举办一期业主联谊会,诸如家庭运动会、邻里才艺展、儿童绘画、歌舞表演之类,一家一家的大人孩子,扶老携幼,实在热闹。蓝英与小青在家中整理东西,陆仲生非常固执,他兴致勃勃地执意一个人到广场,去进行他最喜欢的“坐着发呆”。
  冬季临近,本该树木萧疏,但主办者却在重要角落里都摆上了花花绿绿的人工草木,加之阳光温暖,令人有季节失衡之感,被遮遮隐隐的冬季像可疑的笑容,在来来往往的人群中时时闪现。陆仲生小心地坐在一处长椅上,笑眯眯地东张西望,不时依蓝英所嘱,清点身边物件:拐杖、茶杯、帽子、手套、围巾。一二三四五,一样不能少。
  斯佳注意到他的时候,陆仲生发现自己突然数不到茶杯了,他正欲艰难地站起,斯佳把杯子递给他,里面是新换的热茶。
  
  是广告公司请斯佳过来的,这个楼盘二期的宣传方案是斯佳的活儿,她必须到现场找一些“点”,找一些“感觉”,诸如此类吧。
  进入现场,某种黏稠的预感,蜜糖似的,突然令斯佳感到了某种滞重。她在业主联谊会的人群中坐坐走走,心神不宁,激动难耐,不知有什么东西在召唤她。但必定有什么,她得四处寻找。她方向感不太好,但奇怪,像有指南针的磁头藏在大地里,她不由自主地就信步往一个方向走了。
  果然,在稍离开活动中心的长椅上,她看到了他,那个曾经在她的生活周围打了六年转转的老者,那个令她在深夜里内心绞痛的老者,衣着还是整整齐齐的,但显然,四个月没见,这老人已变成了另一个老人了,不仅身量矮小了,眼神亦返老还童,轻松而困惑,几近天真无邪。
  陆仲生接过水杯,继续往下数,“……四、五。好了,一样都不少。”他看看递给他杯子并坐到身边的斯佳,额上的皱纹堆成一团,友好地点头示意:“啊,我认识你……”
  “是的,我也认识你……”斯佳凝视他,等他往下说。
  陆仲生却突然停住,收回眼光,不安地笑起来:“对不起,我……可能搞错了。”
  “1984,陆丹青。”像说出一个接头暗号,斯佳试图拉回陆仲生的记忆。
  陆仲生陷入沉思,如在茫茫海面搜寻一小片树叶,画面残破,嘈杂不断。最终,他露出一个成功的笑:“我知道,丹青,他把子弹头和香烟壳藏在大白兔奶糖盒子里了。”
  “大杨村小区,斯佳。”斯佳想了想,报出她的第一个地址,这也是陆仲生盯她梢时间最长的地方。
  陆仲生低下头,隔了一会儿。“你的大披肩呢?”陆仲生突然清晰地询问,他严厉地盯着斯佳身上的运动衫与牛仔裤,似乎极不满意她目前的这身装束。“你的女朋友呢?”他接着问第二个问题,神色变得焦灼而急切。
  看,他想起来了!想起来了是吗?
  “您找过我,您一直在跟着我!您不知道那晚对不对?现在愿意听吗?我要告诉你,全部,从一开始……”斯佳抓起老人的手,隔着手套,没有热气,像隔着一重重的记忆迷障,如果可以,斯佳真愿意热烈地亲吻这双手,只要可以驱除他大脑里的遮蔽。
  陆仲生害羞地把手抽出来,摇摇头,复又摇摇头:“对不起,对不起。”他喃喃自语,但发自肺腑。
  对不起什么?对不起,他想不起来了;对不起,他现在不再想追问那个晚上了;对不起,让那一切都过去吧。
  斯佳停止了尝试,放弃了她本来想求得的原宥。就这样吧,无知的幸福,是上天给这位老人最后的馈赠……就这样静静坐着吧,好好看他,甚至抱抱他吧,这与丹青轮廓相似的脸庞,这可能不久于人间的亲人……
  远远的,被蓝英打发着过来找陆仲生的小青,正一步步走近。她一下子瞧见了,那个她曾经渴望是她妈妈的女人!多么平淡而亲切的相遇,不费吹灰之力,她终于要见到这最后一张命运之牌了!幸福而游戏般的眩晕,让小青停在一棵树下。
  少女靠着树干,透过层层光影向天上抬起脸,像寻找千禧之夜的那大片大片人造雪花……不如再等一秒,在未知中再多待一秒吧……可能,上天真的会满足她的一个幻想,她将多出一个衰老双亲之外的亲人,她未来的生活,不会像个孤儿……
  
  木质的长椅,被太阳晒得暖暖和和,不远处的树干,褐色的枝条伸向天空,传递一个不自量力的拥抱。一辆婴儿车上系着免费赠送的红气球,两个少年在比赛滑轮,三两个穿制服的清洁工为了什么事而咕咕地小声发笑。走来走去的人们,偶尔无意识地侧头看看这长椅上的两个人,但没有兴趣去猜测他们的关系以及不寻常的姿态。
  斯佳双泪长流,默默地把陆仲生揽向她的肩头,陆仲生略有挣扎,但还是听话地靠过去。他感觉到斯佳落到他耳边的泪水,这清冽滚烫的泪水,像是生命里最重要的点缀,是陪伴多时的旧物,足以帮助他一字不差地背诵起年轻时喜欢过的旧诗。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不要悲伤 不要心急/忧郁的日子里须要镇静/相信吧快乐的日子将会来临/心儿永远向往着未来/现在却常是忧郁 一切都是瞬息/一切都将会过去/而那过去了的 就会成为亲切的回忆。”
  
  像小青一样,陆仲生也抬起头,向天上看着。冬阳正刺目,老眼亦昏花,但所见多么清晰:“看,他在天上看着我们。”
  
  责任编辑 唐 嵩
  
  【作者简介】鲁敏,女,1973年生于江苏。南京市文联签约作家,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二级作家。1998年开始小说写作,代表作有《白围脖》、《轻佻的祷词》、《镜中姐妹》、《笑贫记》、《贞洁蒙尘》等,主要刊发于《人民文学》、《十月》、《新华文摘》、《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作家文摘》、《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中华文学选刊》等。曾获第五届南京市政府艺术奖金奖、第五届金陵文学奖荣誉奖,第十一届百花奖入围奖。已出版长篇小说单行本《戒指》、《爱战无赢》、《博情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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