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3期

家书

作者:鲁 敏




  第一章一九八四
  
  一
  1. 永别了,丹青我的孩子!从来没有想过,我们父子会是这样永别。
  这会儿,外面真热闹极了,许久没有这样声势浩大的活动了吧,观看游街的群众人山人海,兴奋异常,从新街口一直挤到水西门外,那是你将要被处决的终点。配合着这弥漫天地的大形势,广播里不断地重复播放同一条新闻,一个男播音员在念稿子:“……坚决贯彻《关于严厉打击刑事犯罪活动的决定》,从重从快从严,力争‘两年见效、三年好转’,确保社会治安和社会风气的根本好转……”他的声音很好,正义,沉着,有金石裂帛之感。
  “……男犯陆丹青,19岁,该犯于1983年12月24日伙同余犯聚众淫乱,强奸少女,情节严重,社会影响恶劣……经法院认定为现行流氓罪,判处死刑立即执行,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你母亲在隔壁的房间里咬着被角哭,声音闷在肚子里,像动物在呜咽。她的伤心压缩成饼干那样大小,以便随时吞到肚子里,似乎,这饼干是见不得人的赃物……
  这石块一般沉重的时光!我们两个,只能这样坐在家里,等待你被放大、被传播的死亡,一边哀悼你短暂的生命。我们的亲戚与朋友,因为你是犯了那样耻辱的罪过,他们不便前来,甚至也不打电话来,对此我心存感激。包括那些绕着我们走路的邻居、低下头装着没看到我的学生以及支支吾吾、言不及意的教授们,我一概非常体谅和感激,我大胆地猜想:他们此举不是出于对你的憎恶或嫌弃,只是,他们不知道如何跟我交谈,谈起你,以及你的事。最好的同情就是不闻不睬。
  
  再过二十分钟,不,只有十八分钟,你就要走了。即将阴阳两隔,说些什么呢。真可笑,别的我都想不起来了,我只在拼命地回忆你小时候洗澡的样子,白白胖胖的躺在木澡盆里,咯咯乱笑,肥嫩的手拍打起水花。一转眼,你都这么大了,一转眼,你都要死了。这是什么样的抛弃啊,还没等我们年老!
  丹青我的孩子,你知道,爸爸一向是唯物主义者,可是,这些天,我不唯物了,那太残酷,我不能够让你在唯物中消失得干干净净,连一根头发都留不下来,我宁可相信有死魂灵、相信有转世与来生。这样,你就好像还在某个地方呢,我便仍旧可以吃饭,给学生上课,甚至看电视看书。
  可是,一旦信了转世来生,又多出些别的烦扰。比如奈何桥——梵文里说,“奈何”即地狱,有罪的亡魂度不过奈何桥,行善之人可以轻巧走过——你会怎样过去呢我的孩子,我真替你担心,但我知道,你一定不会跌入桥下的深渊,你并没有那样大的罪过。这话我不会跟别人说,那无异是自取其辱,可我要对你一个人说,不管你到底做过什么,孩子,我相信你罪不至死、你一定可以平安度过。
  还有呢,孩子,过了奈何桥,就是孟婆婆汤,说喝了便可忘掉世间一切。丹青吾儿,你千万记住,不要喝!爸爸无论如何舍不下你,你也大可不必真的把我们抛得无影无踪,19岁,你的生命才刚刚开始呢,怎么能全部丢掉?爸爸会一直这样给你写信,告诉你别后的情形,就等于你仍然在人间过活,仍可以跟我说话……
  再说,丹青,我到现在都不知道,圣诞那个晚上,你到底做了些什么?从事发到现在,三个月,被挑在刀尖上的三个月,孩子,我们只见过两次面,旁边总有肃目瞪眼的看守,根本没有机会好好说上一次话,我没有机会责问你,你到底干了些什么,怎么竟跳出个死来……多么巨大的梦魇,万劫不复!
  对不起,儿啊,我写不下去了。你母亲第三次昏过去,我知道,一定是快到十点四十了,差不多就是你“上路”的时辰了。我的胸口像破了个大洞一样地冷风呼啸、痛彻心骨。
  永别了。
  
  2. 不,爸爸,不可怕,一切并没有那么可怕。对不了解的事物,比如宇宙、科技、残疾、死亡之类,旁人眼中,总会被无限放大。
  记得小时候,你带我去散步,我们在路上碰到个盲孩子,当时我因为可怜他而软弱地哭起来:所有的五颜六色都看不到,那简直是生不如死吧。可是,我哭完了从眼泪缝里一看,他却在笑!手里摸着一个大气球,因为气球的新奇手感而高兴地笑!
  所以,我就是想这样告诉你,亲爱的爸爸,现在,我就好比是那个盲童,你不要可怜我,我有我的大气球!事情简单得像小学数学题:我犯了错儿,于是就是个死。谁不会死呢;谁又能说清楚,怎样死、为了什么去死才是最好的呢。每个人的死亡,看上去皆是偶然而荒诞,但归根结底,必是死得其所——
  我并不后悔,我体验了世间最美的,然后,因为这种美,我不得不去送死。
  此刻,死亡倒算不了什么,我只是替你和妈妈难过,那个词,判决书上所写的,“聚众淫乱、强奸少女”,一定让你们觉得很可怕吧,脸都没地方放了,门都不能出了,都跟人没法说话了。我知道你们,特别是爸爸,一向都是那种体面尊严的样子,为人师表、道德文章,傍晚在图书馆外绕着圈散步,矜持地只跟熟人点头招呼……
  唉,就为了你们还能够像从前那样,我真希望我是用其他方式死去的!比如,被汽车撞死,游泳抽筋溺死,得急性肿瘤病死,被强盗失手杀死,总之,怎样死都好,就不要是因为“耍流氓”而被枪毙死。但是,没办法了,我偏偏就是这样下作的耻辱的死,把你们所有的脸面都给毁了——为了我的这种死法,我很抱歉,抱歉到大于死亡本身。
  
  摇摇晃晃的敞篷卡车,以均匀的速度行驶,带着慢镜头般的美感,这几乎让我分神、陶醉。游街时,有一阵子,我被街景所吸引——大部分街道,我都似曾相识,毕竟这是我从小玩到大的南京城。阳台上用竹竿串着小孩子衣服,店铺前用毛笔字手写的优惠广告,马路边上的水龙头在漏水,一张破报纸给风吹起来,倒在地上的破自行车。真奇怪,这些杂乱而无聊的街景,我竟是觉得很好看,看得兴致盎然,眼睛都舍不得眨。多漂亮多有生机!
  我旁边的一个家伙、另一个“现行流氓”,哭得靠在我身上,裤裆都湿了。看我似乎无动于衷,有人用什么东西从后面敲了我一下,含含糊糊骂了一句:白生白养的小畜生!死到临头还要装相……
  哦,不是装,这种时候,装给谁看?有什么必要装?事实上,我也曾一眼不眨地向人群里眺望,我知道你们一定不会在里面,可是我还是要看,在黄豆粒那样大小的脸上,一张张脸盲目地看过去……也许我不是在找你们,我在找另一个人,但我同样知道,她也一定不会来,所有与我有关联的人,都不会来。我注定要让陌生人瞧热闹,让他们无动于衷地看着我去送死。也好,干脆、利落。
  不过,那些人的表情,准确地说,其实没有表情,只有嘴巴,他们的嘴巴全部张得大大的,老远,我就能看到一张张空洞的嘴,好像他们不是用眼睛、而是用嘴巴在吞噬热闹。那嘴巴,除了饥饿,还流露出不可思议的怀疑,似乎不能够相信,我们这一排看上去蛮年轻蛮整齐的小家伙,真的马上就要去死,变成孤魂野鬼……
  
  二
  1. 陆仲生教授,在校园里是出了名的讲究,头发、鞋子、指甲,身体的各个细节都收拾得不着痕迹;同时也是出了名的高蹈,老派知识分子式的冷淡,从不跟人多言语,但对杂役人等,又会分外亲切。他似乎较为崇尚一种高风亮节的生活,对名声与旁人的评价相当看重,与人与物,总要漂亮、得体。
  儿子的事出来了,这样大、这样丑的事,他还真有本事,大架子竟能撑得住,就是出来打水,仍是衣冠整齐,米灰的长围巾按照这一年最讲究的方式,在脖子里绕过一圈,小半截搭在前胸,大半截搭在后背。他的眼皮跟从前一样半垂着,几乎没有表情。但也有细心的学生发现,他的领带配得没有从前好,裤缝也基本没了,并且,从侧面看,他的背开始驼了,做事走路总带着迟疑的速度,似乎一切都无从下手,无从下脚。与此同时,他的头发在这最近一个星期开始发白,47岁,是白得早了点。“头发花白的教授”,也勉强算是一种恰如其分的仪态之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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