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2期
恍如昨日
作者:[英国]汉尼夫·库瑞什 著 管娟娟 译
“是的,”他说。“来吧。”
夜色沉沉,声音嘈杂,大雨滂沱,伸手不见五指。但我们都知道走哪条道,父亲走得很慢,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父亲似乎很兴奋,这是因为刚才在酒吧的经历,当然,也有可能是因为有我同行。
转过一个弯,我们走上那条干净而熟悉的路。令我惊讶的是,它仍然与当年一模一样,这让我有些裹足不前。在我最近的一些梦里——虽然这些梦像灯下的壁画正在渐渐退色——有街灯在地上投射出昏黄的影子,郊野的小街因此而显得阴郁;街上长满了白色的花,到处弥漫着令人窒息的味道,整条街像是被埋在腐烂的玫瑰里似的。但是我在犹豫什么呢?进入屋里后,父亲推开卧室的门。我瞥见母亲跷着腿,坐在她那硕大的椅子上织毛衣,她旁边的小桌子上,还摆着一盒打开的巧克力,她不时地扒拉着那些弄皱的糖纸,弄出沙沙的声音。
父亲留下我而他自己则换睡衣睡袍去了。即使有陌生的访客,也不妨碍父亲按自己的惯例行事,实际上,除此之外他也想不出自己应该做些什么。
我站在我所习惯的地方——母亲的椅子后面——在这儿,我的声响、抱怨和脸色,都不能妨碍她的自我陶醉。我向母亲解释我和父亲是在酒吧里相遇的,他邀我过来喝一杯。
母亲说:“家里只有去年圣诞节剩下的酒了。酒不会变质的,对吧?”
“对,不会的。”
“现在别说话,”她说,“我在看肥皂剧,你看吗?”
“看得不多。”
我梦里不祥的白色或许是由现实中的苍白激发而来——母亲总是在编着、织着:头枕、手套、坐垫套,这个家里的每一样家具上都必定有一样编织物。即使已经成年了,我连一双手套也没有买过,因为我会不假思索地想到要戴母亲织的。
在厨房,我准备替父亲和我自己泡杯茶。母亲把父亲的晚饭留在烤箱里,有香肠、土豆泥和豌豆。她把它们分开放在一个已有裂痕的大盘子上,现在它们都已经和石灰一样干了。母亲问我要不要吃点什么,但是此时此地我怎能吃得下东西呢?
我一边等茶壶里的水开,一边把洗碗池里的餐具洗了,站在洗碗池边能够俯瞰到下面的花园。然后我把茶和晚饭送到父亲的书房——以前是饭厅——里去。书桌上堆得高高的全是从图书馆借来的书,我只得用一只手从中挪出空儿来摆盘子。
以前我做完家庭作业之后,父亲总喜欢让我浏览一下电台的节目单,标出节目好让我替他录下来。如果我走运的话,他会读给我听,或者跟我讲讲他感兴趣的艺人生活——他们都是父亲的朋友。这些艺人的生活堪称模仿,但只有傻瓜才会试图模仿他们。听他讲的同时,我会把手伸进他的睡衣领里,给他挠挠背,要么就抓抓他的头或者按摩他的手臂,直到他眼里流露出快慰的神采。
现在,父亲穿着睡衣坐着,一边吃一边告诉我他正致力于他的“读书五年计划”。他正在攻读《战争与和平》,下一步他打算读《追忆似水年华》,接下来是《米德尔马契》,还有狄更斯、荷马、乔叟等人的全部作品。每一位作者他都分别备了一本读书笔记。
“这样一步步的进行,”他指出,“会让你对文学了如指掌。这样你的兴趣当然就不会被消耗殆尽,因为你会在里面发现音乐、绘画,事实上还有整个儿的人类历史……”
他的话让我想起了我读书的时候曾经写过的一篇关于浪费时间的短文,我曾因此而获得学校颁发的散文奖。这篇短文不是讲如何徒劳地虚度光阴——尽管这样写也许会使作品实用、生动——而是讲如果每一刻都利用起来我们将会收获多少。父亲就是我的典范。他甚至在浴缸里也要读书,在他一躺下来之后,就由我用香皂和法兰绒布为他洗脚、背和头发。洗好之后,我还要递上热毛巾。
“今晚你一定是想认识那个女人。”我打断他。
“什么?你还嫌这儿不够安静吗!我们来点音乐吧。”
他是对的。无论是城市还是乡村,都不似郊外这般寂静,一如人们屏住了呼吸。
父亲挥了挥他从图书馆借来的唱片说:“我敢保证,你知道它但不足以理解它。”
用贝多芬第五大调来做背景音乐是个奇怪的选择,但我又能说什么呢?没有他的这份热情,我将生活在一个没有音乐的世界里。母亲曾经是教堂里的琴师,她常常带我们去看芭蕾舞剧,剧目通常是《胡桃夹子》,而去伦敦的时候,他们就带我们去看莫斯科大剧院芭蕾舞团的表演。有时候他们也去舞厅跳跳舞,我喜欢看到他们盛装时的样子。正是由于这些细微的闪光点,我才发现我的人生充满意义。
父亲说:“你觉得我能够再进那间酒吧吗?”
“如果你道歉的话。”
“最好还是过几个星期再说吧。我不知道当时是什么东西吸引了我。那个女人不会是个犹太人吧?”
“我不知道。”
“听到我在伤痛的消息她通常都会高兴,在我们这个时代像这样的人除了犹太女人还会有谁呢?”
“你哪儿痛?”
“在来回车站的路上,我有时疼得几乎无法忍受,不得不停下来好在什么东西上靠一下。”我说:“我学过按摩。”
“啊,”他把脚放到我的大腿上。我开始捏捏他的脚、脚踝和小腿肚。他并不看我,说:“你的手很有力。你不会是个管道工吧?”
“我已经告诉过你我是做什么的了。我有一家戏院,现在我正在着手筹办一个教育基金会和一个专为年轻人办的制片厂。”
他轻声问道:“你是同性恋吗?”
“嗯,我是的。我喜欢所有的男人,你呢?”
“你说的是男同性恋吗?我的兴趣刚才已表露无疑,不是吗?对于女性的兴趣我永无止境。”
“你从来都没有不忠过吗?”
“我总是喜欢女人。”
“那她们喜欢你吗?”我问。
“这儿的地方官虽然很友好,但并不代表你就可以随心所欲。我可不想为女人丢掉工作。”
“你多长时间去一次酒吧?”
“我下班后会顺便去坐坐。我的比利已经走了。”
“永远吗?”
“大学毕业后他还会回到我身边的,这一点我可以向你保证。从前每到夜晚的这个时候,我就会和他谈谈心。有很多事情可以对小孩子说而不必在意他是否能听懂。我妻子和我没有什么共同语言,她也不愿意为我做任何事情。”
“你是指性吗?”
“她看上去或许比你庞大,但她本人实际上还要庞大,在床上,她压着我就像压着一只虫子。说实话,我们已有18年没做爱了。”
“自比利出生以来?”
“对这事儿她从来就没有多大的兴趣。现在她淡漠……冷若冰霜……几乎像死人一样。”他一边说,一边让我继续按摩。
我说:“人们对于自己情欲的恐惧总是甚于其他事情,但她却让你承受着残忍的剥夺感。”
他点点头,“我打赌,你们这些同性恋家伙都会过得很快乐,在卫生间里相互凝视,然后——”
“人们一般都会这么想,但我已经独居5年了。”
父亲接着说,“我希望她在我之前死,这样我就有机会了……我们这些凡人之所以能在令人憎恶的环境里生活下去,惟一的理由就是我们有孩子,而你们这些人从来也不会有孩子。”
“你说得对。”
他向我展示我和我哥哥的照片。“没有这些宝贝,我就一无所有。只想为自己活着是荒谬的。”
“难道我不明白这点吗?除非他找不到可以为其而活的人。”
“我希望你是真的明白!”他说,“但并非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明白。”
如果夫妻之间的忠诚受到伤害而危及爱情的时候,孩子总是一种安慰。我曾是父亲的“女儿”,也是他的勤务员、崇拜者;我对他的忠诚让他充满活力。他把我和我哥哥当作他的镜子,从而为自己树立了某种个性。
这时候母亲推开门——只是推开一条缝以至我们都不能看见对方——告诉我们她要睡觉了。
“晚安。”我说。
父亲对我们很好,而我对此又做了些什么呢?我自己出资买下一家旧工厂,把它改造成一间戏剧工作室,在那年轻人可以和业已成名的艺术家们共事。我在那儿呆的时间很长,所以索性把办公室也搬到了那栋楼里。一离开家我便常常去那儿坐坐,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看着谁将出现在我面前,他们又会向我要些什么等诸如此类的事情。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渐渐花光了我的积蓄。记得父亲最喜欢的一本小说就是托尔斯泰的《一个男人需要多少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