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5期
硝烟
作者:玛丽莎·西尔弗
我父亲拿着一把枪不愿从房子里出来,这是一个警察正通过电话告诉我的。他是我在高中时的男朋友。我有近二十年没有和这个叫鲍比的男友联系了。但他那断断续续的笑声却让我羞红了脸,使我想起高中恋爱时长久的默默相对和短暂的欢悦。
鲍比仍在说着,银行已取得了我父亲那座在沙漠中的房子的产权。因为他无法偿还银行的贷款。银行转而把这块地卖给了一个房地产开发商。沙漠住家现在又变得时髦起来了。杂志上的文章说它复古,好像一直藏在沙漠里似的。
“他还没向别人开枪,”鲍比继续说,“但警长准备来硬的。”
“什么意思?”
“扔两枚催泪弹进去,逼他出来。”
“天哪。”
父亲自从我十岁那年离开我和母亲后就独自住在那座平顶的木屋里。在他开车离开前,我母亲把他叫到身边教他如何使用洗碗机,他却沉默得近乎粗鲁。他是那种不会为别人做些什么的人,并非他自私或小气,而是因为他对完事后别人的感激感到不舒服。
鲍比告诉我他在那次营救那位名叫辛迪的妇女和两个小孩中立功被晋升为警佐。
“真是好消息。”我说。我的目光落在起居室中简陋的装饰上:一幅我从没看过的香港武打片的无框招贴画。这画是一个邻居搬走后扔在街边被我发现的。
“爱莉丝,我们在电视上看到过你,在那部讲希腊英雄的片子中,一点都不像你。”
我微哂,立刻知道他指的片子,我曾在一部讲一个古代大英雄的电视剧中演一个小角色。“那是八年前的事了。”
“你上电视时应该让我们知道。”
“我不常演电视剧。”
“那你播放时应该告诉我们一下。”
显然,他没有听懂我的话,或许这是家乡的人们对愤世嫉俗者固有的忽略方式。我在洛杉矶待了十七年,但我很快就发现我不适合当演员。
“你现在还演电影吗?”他问。
“我为电影配音。”
“哦?”他怀疑道。
“你看过《泰坦尼克号》里乘客落水的场面吧?”
“你为《泰坦尼克号》配音?”
“一些乘客落水时的尖叫声是我配的。在餐厅那一景中吃东西的声音也是我配的。”
“吃东西的声音?”
“我配咀嚼声。”我发出个缩颊吮吸的声音。“这是个相当不错的工作。”我辩解道。
他没吭声,沉默了许久,我不知道他是否还在听,我有点急了。“鲍比。”
“我在听,爱莉丝。你理不理这件事?”他说,听起来又像官腔了。
“我会打个电话给他。”
“他切断了电话线。”
第二天早上,我开车出城去父亲那里。我一般一年去看他一次。上次看他时,我喝着啤酒,在他房子周围散步时,他指给我看最近一次地震使房基出现的裂缝。然后,他又花了四十五分钟去修我的车,想修好那用了十五年之久的引擎发出噗噗响声的毛病。他说:“爱莉丝,你开不回去的。”我说:“没问题。”他双手插在口袋里向我说再见,然后我开车回去。这就是我去看他的情况,让我回忆起对他总是理着同样发型的那种无奈和失望。
我在潘姆斯普林长大,直到我母亲五年前心脏病发作死去的那天。她在当地的一个温泉疗养所中为有钱的旅游者洗泥浴和热疗。每晚她回来的时候总要冲个澡,洗去别人身上的气味。然后在灶台上切一块冷冻的莴苣,开始做晚餐。她穿着白色软底的护士鞋,走起路来没有声音。
五六十年代时,父亲在西部片的电视剧中当替身演员。他的专长是马背跳——从一匹马的背上跳到另一匹马的背上,并把骑马者摔到地上。他曾从飞奔的火车上跳到马车上,从马车顶上爬下去和赶车的人搏斗,还把马车赶下陡峭的山坡,穿过河流。在演艺生涯的最后阶段,他几乎无所不能,从酒店的屋顶上跳到飞奔的马车上,从悬崖上冲入湍急的河流中,躲在马肚下面。他身上总是一股马鞍上的皮革气味和马汗味。
在七十年代早期,父亲卷入了一场事故官司中。他和另一个替身演员按要求表演一场在木制?望塔上的搏斗。有个场景是父亲要被绊了一下跌下来,另外那人也一起跌落,一起着地。塔不高而且两个人都很有经验。父亲落到预铺好的缓冲垫上,他们就完成了这个动作。但在表演时却出了错。父亲安全着地,但那个人却没抓紧父亲,弹出了着落时用的缓冲垫,摔到二十英尺外尖尖的石头上。他脖子摔断死了。
在河畔外延地带,人们的活动扩展到了沙漠。汽车经销商和交易场都挤在一起,好像极想相聚在一起似的。一个个小社区冒出来,周围被一块块广告牌和一片片整齐的饲料地和麦地占领了。这里在空旷的沙漠的映衬下显得很突出,数英里长的电线像一条条项链飞架在电线杆之间。被遗弃了很久的两只真实尺寸大小的恐龙塑像也是引人注目的景物。我开车的线路呈蛇形,一边是数百个风力发电塔,一排白色的风车在高高的塔顶缓缓地转着。很难想象这么慢的转动能给沙漠的居住者提供多少的电能,但在这里生命几乎不靠任何东西也总能繁衍。
我一头直奔沙漠深处,开往二十九棕榈镇。我经过一个加油站和一个便利店。一些活动房屋和低矮的牧场房屋像漂浮的木头似的散落在沙漠中。大部分房屋前都装饰着由柔韧的观赏植物拼成的小花园,更远处大地变成了一块由仙人掌和短叶丝兰铺成的地毯。
一辆巡逻警车停在通往父亲住的褐色木屋前尘土飞扬的车道上。这情景比我想象中在电视上播放的蹩脚电影的戏剧效果更差。两个警察坐在车里,一个在看报纸,一个头斜靠在座位上睡觉。我正朝木屋走去时,警车的门开了,走出鲍比,我几乎认不出来了。他揉着眼睛,硕长的身体显得孔武有力,肚子略腆,制服在他身上绷得紧紧的。
“有什么事吗?”他问。
“我是爱莉丝。”
他眯着眼睛看着冬日的太阳。“我认不出你了。”他说。他的声音带着失望。在很快地听了我近十年的生活经历后,他对我的想象并非是穿着牛仔裤皱衬衫的饱经风霜的女人。
“很久了。”我说。
他点点头。他的脸变得棱角分明,眼睛变细了而嘴唇仍微撅如昔日,令我无法抗拒。我突然发现自己正回忆起他带着烟味和火腿奶酪三明治味的呼吸,睡眼惺忪,充满了欲望,舌头在我口中搅动。和不再熟悉的他说话我感到别扭尴尬。
“他知道我来了吗?”我问。
“他不和我们说话。”
我朝厨房的门走去,但鲍比上前挡住我的路。
“我必须搜身。”
“开玩笑。”
他粗暴地看了我一眼。我张开手脚,他从上到下地搜着我,一边搜一边蹲下来,有意避免碰我的乳房,却不忌讳大腿内侧。他棕色的长发夹杂着白发,汗水涔涔。
“我想搜身是一个不赖的活儿。”我不自然地和他开玩笑,他不回答。越过他的头顶,我看到修大型庄园用的铁线圈横亘在路边的一块空地上,像乳齿象的残骸般堆着。
“好了。”他站了起来,“看看你去能有什么用。买了这块地的家伙整天在我们屁股后面催我们。”
我举步朝房子走去,窗叶打开,一支枪管伸出来,鲍比撤到车后。
“爸爸。”我尖叫道,“爸爸,是我。”
父亲这只沙漠之鼠还不显得很老,当我走进厨房见到他时,他看起来更像一只壁虎。六十八岁的他满头白发,老人斑像一块一块的巧克力一样点缀在他的前额,皮肤看起来像将要剥开的皮革条。
“你平常来时都先打电话的。”他说。他有一副西部牛仔的身材:消瘦结实,臀部比我的还瘦,双腿细长。他站在房间里用他那如蓝水晶般的眼睛打量着我。
“你平时也会打电话给我。”我说。
“那警察叫你来劝我搬走?”
“我想这不再是你的房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