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屋子
作者:[爱尔兰]威廉·特雷弗 著 何朝阳 詹月红 译
上地铁后她还在不断揣摩那间屋子:大象图片、手提箱子、拖在地板上的电缆、挂在门背后的衣服;他们相互回应的声音、他的好奇、她的回避以及后来的些微透露,因为她毕竟亏欠于他。“他为她付过一次账——哦,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们就是这样查出他来的。他们去询问住在雪伦·里奇楼梯平台对面公寓中的老妇人时,她从给她看的相片中认出了他。哦,是的,我们就这么凑合着。”
出地铁时,她的票却打不开地铁的十字转门。她想起自己买票时是估摸着票价的,恐怕估少了。站台口那位专门处理此类事件的印度人看上去很严厉,这趟行程很特别,她竭力向他解释,自己出门时一大堆事搅在一起,“是的,这种事常发生。”那印度人说,她发现他远没有他看起来的那么严厉。她笑了,可他没注意。这也是他的方式,她想。
她买了两个鸡胸脯,是自然放养的鸡制成的那种,还买了些小胡瓜和水果。和往常一样,她没有列出购物清单,也不知道完成这些事是否需要这样一个下午,应该需要吧,她想。她拼命回忆该补充些什么早餐谷类了,可就是想不起来。总算想起要买些诺曼第奶油和番茄。五点前她才回到公寓。电话响了,费尔说他要晚点回来,晚不了多少,大概二十分钟吧。她匆匆冲了个澡。
他用手指抚摩着那只靠近他的手臂。他说他觉得自己爱她。凯瑟琳摇了摇头。
“告诉我,”他说。
“我已说过了。”
他没有按压自己正抚摩的手臂。他们静静地躺了一会儿。
过了一会儿,凯瑟琳说,“我更爱他,我现在产生了一点对不起他的感觉。我俩都很想要孩子,当我得知自己不能生孩子时,他很同情我。同情大多出于爱,是吧?”
“是的。”
她跟他说了许多。她已意识到是自己想说,这可是她以前从没意识到的。清晨,两个警察到的时候她还没起身。费尔正在泡咖啡。“费尔·亚历山大·沃伯顿,”其中的一个警察叫道。她在卧室里听到他的喊声,浴缸里的水还在放着。她以为他们是来报告死亡通知的,警察有时会做这事。是不是她的母亲或者费尔的伯母去世了。可下楼时,她听到他们正在谈论一个她不认识的人的死亡。“谁?” 她问,高一点的警察说是雪伦·里奇,费尔什么也没说。另一个警察说,“你丈夫已经解释过了,说你不认识里奇小姐。”两星期前的一个星期四的晚上,8号,他们说。她还记得那天她丈夫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吗?
她支吾着说一点不记得了。“可那人是谁呀?你们为什么在这里?”高一点的警察说,有些结论还不太确切。“太太请坐,”他的同事插话道,她又被问起丈夫是什么时候回家的。那天晚上他说地铁比平常迟滞得厉害,是上上个星期四。他和大家一样,放弃等候,离开了地铁。可因为下雨,又很难打到出租车。“你记得清楚吗,太太?”高个子警察连忙问,她突然本能地说那天费尔是在常规时间到家的。她没法思想了,她没法思想是因为她在拼命回忆费尔是否提起过雪伦·里奇这个名字。“你丈夫去里奇小姐那了,”高个子警察说。另一个警察的呼叫器响了,他拿着呼叫器走到窗前,背对着他们。“不,我们正跟他谈呢,”他对着呼叫器压低嗓门说,可她听见了。“你丈夫解释说那是前一天,”他的同事说,“而且是比较早的时候——他最后一次拜访里奇小姐,是在他的午餐时间去的。”
记着,凯瑟琳想待在这里,待在屋内。她想睡觉,想琢磨清身边这个她以前并未了解的男人,想让他在她醒来时等她。因为一周前热浪的袭击,他已打开了窗户上那个旧式的空调装置。
“我得走了,”他说。
“当然。我也待不了多长时间。”
楼下,收音机里播送的另一场赛马比赛已进入白热化阶段,穿衣服时,他们几乎没听见收音机里的播音。他们一同走下没铺地毯的狭窄楼梯,走出彩票经理部敞开的大门。
“你还来吗?”他问。
“嗯。”
他们当即约下十天以后的下午,因为他不能老溜出办公室。
“别让我谈这事,”分手前她说,“别问,别让我说。”
“如果你不想说的话。”
“这事已完。你已生厌,或者很快会生厌。”
他开始说不是的,问题不在这里。她知道他会这么说,因为她在他改变主意之前已从他脸上看出来了。而且他当然是对的,他不是傻瓜。好奇心不只是能被抑制而已。
他们没有拥抱他便匆匆离去,以前也是这样。看着他离去,她好像觉得这已成了一种习惯,穿过大街去科斯塔咖啡店时,她一直在想,她在这里度过的一个个下午,是不是能改变一下自己一成不变的生活。
“哦,什么都没了,”被问起还有什么其他前景时,她总是这么说。她不知道自己还会一大早便穿行于吵嚷的地铁,熟练地挤上拥挤的车厢,穿越整个伦敦吗?这情境似乎已不再可能:某个地方,还有她自己的一个小办公室,有自己重要的位置,有慷慨的同事。要不是前不久听到费尔说起,日常事务是他矫正呆痴的方式,她还真没意识到呢。
今天下午她真不该说那么多,凯瑟琳对自己说。她坐在那里一直没动。她从未跟别人说起过那事,或者说从未跟她认识的人说起过。心里很烦,她觉得。外面突然下起了雨,夹杂着远处的雷声,天气变得越发燥热起来。
喝完咖啡,凯瑟琳并没离开咖啡店,她没带伞。那天晚上伦敦也下雨了。因为下雨时,楼梯平台对面公寓的那位老妇人从窗口往外看,看到雨水进去了,那会儿收音机里六点的新闻正巧开始。女人记得,先前,地毯还没淋湿前,她曾穿过那段公用楼道,关上打开的窗户。就在关窗户的时候,她听到楼下门厅开门的声音,然后是上楼的脚步声。她回到自家门口时,那男人正好走到楼梯平台上。“不,我一点没感觉到会有不祥事情发生,”她后来非常确切地陈述说。没有觉得住在平台对面公寓里的女孩会有什么不祥,也没有觉得那些来拜访她的男人有什么不祥。“我从不打听,”她说。那天晚上,她走到自家门口时,还回头看了那个男人一眼。她以前见过他,他站在那里等女孩让他进屋的样子,他的衣着、头发,还有走在楼梯上的脚步声。没错,是他。
咖啡厅里的人开始多起来,门口挤满了躲雨的人,还有些人在柜台前排队。这时,凯瑟琳的手机响了,是那种断续声,她讨厌这种铃声,尽管这铃声原本是她自己选的。一个像小孩的声音说了些什么,她没听懂,那声音又重复了一遍,然后就断线了。现在有那么多声音像小孩的声音,她想着,把电话放回到手提包里。“时髦,小孩的电话声音,” 费尔曾说过,“尽管听起来那么奇怪。”
她一点点咬着那块意大利饼,然后打开小糖袋。外面先前黑沉沉的天,现在开始亮堂起来,门口的人开始陆续离去。那次下了一个晚上的雨。
“又一无所获?”费尔一到家总这么问。他的关心总那么专横,那么强制,有那么一两次,他还带回有空缺职位的信息,其实全是些不实之信。然而,即便是他最挂念、最和蔼的时候,想的也是自己。费尔很差劲,这正常,他就那么差劲。
她手机又响了,他说他午餐时买了芦笋,正好在货摊上看到,很新鲜而且不贵,就买了。昨天他们刚提到芦笋,意识到现在正是芦笋的季节。他若不来电话,她会买的。“正出电影院,”她说,她已说过又看了一遍《大路》。 他说他一小时前给她打过电话,电话关机。“对,肯定关机,”他说。
恋情维持的时间往往是六个月,因为总有事会发生,她一个个下午去会见的这个男人说,他可比凯瑟琳精于此道多了。而且他似乎一直非常清醒,一过六个月就回到妻子身边。那以后他仍留下这屋子,为的是他们这次的会面——抑或没有这次会面——但他的东西已全搬走了。没有了那些东西,凯瑟琳感到屋子越发地空阔与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