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4期

屋子

作者:[爱尔兰]威廉·特雷弗 著 何朝阳 詹月红 译




  “凯瑟琳,出了那事,你为什么还爱你丈夫? 他有什么牵动你?”
  “没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你俩互相躲着,你和他。”
  “是的。”
  “你害怕吗,凯瑟琳?”
  “是的。我俩都害怕。我们老梦到她,看到她死了。第二天早晨我们知道对方又梦见那事了。我们知道,但都心照不宣。”
  “你不应该害怕。”
  他们没在屋里争吵过,哪怕是稍微的拌嘴,但他们有分歧,尽管没有各自坚持自己的分歧;有不理解,但没囿于那些不理解。凯瑟琳从没想过,当这屋子仍在充当他们的“爱巢”时,婚姻是否还能支撑得住。她的临时恋人没逼迫她吐露自己依然保留的一切。
  “我想象不出他是个什么样,”他说,凯瑟琳没有试图描述自己的丈夫,只说他的名字很适合他。他的姓,她说。
  “你真了不起,你知道吗。你依然那么爱他。”
  “可我还是到这儿来了。”
  “也许我指的就是这个。”
  “不仅是这个。人有时并不明白自己所做的事情。”
  “我羡慕你的认真。这正是我爱你的地方。”
  有一次,在又到他该走的时候,她留在屋里没有离去。那天他很匆忙,她还没收拾停当。“你走的时候把门锁撞上,”他说。
  她听到他的脚步声敲打在楼梯的木板上,想起那个老妇人说的听出费尔的脚步声的话。费尔的律师在法庭上一定会问,她是否敢肯定那是他的脚步声。他怀疑她是否真能听出来,因为你得在楼梯平台上才能听得见脚步声。以前每次她都恰巧在楼梯平台上吗?不太可能吧。他暗示这样的话她待在平台上的时间,比待在自己公寓里的时间还多呢。他不相信一个路过的陌生人能给人留下那么深的印象,因为一般照面给人留下的印象,很快就会淡忘的。
  凯瑟琳一个人待在屋里不想离去,她重又爬上几分钟前刚离开的床。天虽不冷,她还是拉上床单盖住了自己的身体。窗帘没有拉起,她很惬意。“我并不怎么中意那个女孩,”两个警察离开以后费尔说,“我只是在某一点上有些喜欢她而已。凯瑟琳,我对不起你。”他已给她端来咖啡,拥她坐下。男人免不了这样,他说,“我们只是聊天而已。她跟我说了许多。”这样的女孩每次按门铃时都会抓住机会的,他说。而他哭的时候,凯瑟琳知道,那是为那个女孩哭的,不是为他自己。“哦,是的,我理解,”她说,“当然,我理解。”她理解的是他与漂亮妓女那种廉价的关系,这理解,正如她告诉他自己不能生孩子时,他所表示的理解一样,他说不能生孩子没事,可是她心里知道有事。“我在用最珍贵的东西冒险,”丈夫羞愧地低声说,承认自己觉得欺骗她很刺激。冒险已经来了,凯瑟琳已经体验。冒险是隐匿的一部分,值得尝试。
  那两个警察后来又来了。“太太,你确定所有细节你都没记错吗?”他们问,之后又无数次一遍遍地问她,重复日期,听她不断重复七点差十分是他通常回家的时间。费尔原本不想知道——现在依然不想知道——她为什么那样回答警察的问题,为什么坚持证实他按时回家了,其实他比她证实的时间要晚九十分钟。她也许没告诉任何人她为什么要这么做,除了说本能让她这么做以外。而她了解费尔就像了解自己一样,无论他与那女孩是什么关系,他绝不会要了她的性命。而这关系——即他俩在一起,即便只是聊天——所造成的代价是惨痛的,若被问及,她会这么说。“你们吵架吗,先生?”高个子警察问。肯定会有争吵,不可能一点分歧都没有。但费尔不是那种好吵架的人。他摇摇头。除了死亡责任问题,所有回答中他未做任何争辩。他没否认去了那座公寓,并详细描述了他拜访时的情景。他承认自己有指纹留在那里,但指纹并不能说明什么。“你确定吗,太太?”他们又一次追问。因为担心,她的本能更敏锐了,即便他们的影射荒谬可笑。是的,她很确定,她说。他们喋喋不休地说了一通以后拘捕了他。
  凯瑟琳睡着了,醒来时,不知道自己是在哪里,但只恍惚了一会儿,不足十分钟。她走到屋角的脸盆架旁洗脸,然后开始慢慢穿衣服。他被从她身边带走了,拘留起来等待审判,这期间所有事情由他们全权处理,不需要她再来了。“不,不,我要来。”她坚持着。在这僵持之中——长时间的沉默对峙中——她还不知道那老妇人已对自己的记忆产生了怀疑,就是那个到时会被叫到法庭上作证的老妇人。她还不知道,在这么重大事件的重负之下,那个老妇女已经不敢肯定,那个雨夜里她看到的那个男人——现在已形象模糊——以前她见过,或许经提示和鼓励她会恢复信心。那些认为她的证词很重要的人,会觉得这一起诉案的关键不在别的,就取决于指认。可长时间的耽搁已让事情变得很糟糕,证人已疲于准备,且在法庭上一点不遮掩自己的焦虑。第一天上午审判结束前,法官压住愤怒宣布,他认为案件不成立。下午陪审团解散。
  凯瑟琳拉开窗帘,画完妆,铺好床。一定是哪儿出了差错,是记忆出错?警察渎职?还是起诉缺乏证据?很难找出令人满意的原因。偶然与环境引起的这场噩梦,让法官悲叹,是什么造成了这么个站不住脚的案子。宣布休庭时,他的评述非常严厉。可任何评述业已无济于事,这事已造成太多的后患。没有别人受指控,虽说总有个人干了那桩谋杀。
  离开屋子时,她遵嘱砰地撞锁上了那扇门。先前他们没有道别,可下楼时,她又听到跑马场解说员急促含混的解说声,她知道这是最后一次了。这屋子的使命终矣。今天下午她已经感觉到了,即便那话不直接说出来。
  她没去喝咖啡,甚至路过“王子与狗”店时都没在意。她要在厨房里烹饪自己买回来的食物,他们会坐在一起,聊今天发生的事。她会看着桌对面她爱着的丈夫,可那只是一个影子。他们不会有很多话说。
  她徘徊着,漫无目的,离开嘈杂、温馨的街道,走在带有露台、挂着滚边窗帘的房子的旁边。她那位午后情人会修补自己失败的婚姻,一片片地修补,因为损害不是毁灭,也不该是毁灭。吵架并不可怕;无爱和不忠也是如此。他们约定,止于此,莫贪求。“可她呢?”他妻子哪天若问起,他会说那个女人是他们婚姻故事的一个补充而已。
  凯瑟琳来到运河边,沿河有一排坐凳。晚上,她躺下,他们照例说些闲话。她不说害怕了,他也不说。可恐惧一直萦绕在那里,这恐惧,之于她,是害怕受指责,可他是因为什么,她不得而知。她走过坐凳,走过一队由幼儿园老师带着的孩子。一艘装着桶的驳船驶过,船头上画的是玫瑰花。
  她好像走在一片荒地之上,是她心如荒地,不是境如荒地。她不知道自己是谁,仿佛一具无以归属的孤魂,让她无从认同。哦,一切业已过去,她对自己说,仿佛在回答这微末的困惑,可却更为困惑,她问自己,何以获悉自己似乎知道的一切?思索无益,这完全是感觉。所以,走吧,什么也别想。
  不知为什么,她感到抑制在消散。是的,当然,九年了,她一直在抑制。 她没有追问原委,没有刨根她听到的一切是不是事实,没打听那女孩,她的穿着、声音、脸庞,以及她是否只是聊聊天而已。没问天气不好时地铁里会是什么样,也没问雨中等出租车的情形。九年里,他们就这样沉默着,在平淡的交往、交谈和做爱中,在周末的散步和夏日出国的旅行里。九年中,爱一直同在,不仅仅是一种安慰,远胜于此。偷情仍很刺激吗?没人问起过。凯瑟琳停下脚步,看着另一艘驳船驶过,她知道,偷情现在不会有刺激了。公寓被人进入过,雪伦·里奇窒息在沙发上。她是被害的吗?这事也没人再提起。
  凯瑟琳转身往回走。这不是什么震惊,也不是诧异。他想知道的,她都告诉他了,现在该是她选择一个适当的时候,表示自己要离去了。他会理解,她没必要告诉他。即便爱至极,亦不足焉,他懂这一切。
  (何朝阳:中国科学技术大学外语系副教授,邮编:2300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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