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法院的良知

作者:[美国]佐拉·尼尔·赫斯顿 著 姜希颖 译




  “我并不是说她的爸爸妈妈抛弃了她。你们都知道那时候的习惯,人们喜欢把刚出生的小孩交给比他年长一些的哥哥或者姐姐特别照顾,或者选择一个在那家工作了很久又没有意愿要离开的人。我说的塞莱斯汀跟着我了是这个意思。
  “才五岁不到的我,要照顾一个婴儿还太小,可我当时并不懂得这点。我只知道,我特别喜欢小孩儿。我有一个破旧的洋娃娃,是我妈妈给我做的,我喜爱它胜过一切。
  “我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早上,妈妈说要带我上楼去博福特女士的卧室看她新生的孩子。妈妈和我一样都出生在博福特家里。她是个厨子,那里大大小小的事情多少她都照看着。爸爸是那里的男仆,当主人家要外出的时候是他开车。
  “哦,我终于看到了那个小小的婴儿,她躺在一个粉色的扎满丝带的小床里。先生们,这是我所见过的最美妙的东西。我觉得躺在那里的就是个大号的洋娃娃,我当时就很想拥有她。我又吵又闹,直到博福特夫人说如果我喜欢的话可以把她送给我,我才罢休。我感觉她也特别喜欢我,这让我高兴得忘乎所以。我又问了一遍,夫人仍然说她把她送给我了。妈妈也这么说。所以,为了防止她们改变主意,我马上说,我要把我的宝宝带回家,这样我可以自己喂她,给她做穿的,为她做所有的事情。
  “当她们不让我带她回到我所住的小屋后,我又哭又闹,疯了一般。他们安慰我,告诉我最好让它和博福特太太呆在一起,直到她断奶为止。
  “这并不能阻止我接近塞莱斯汀,只要一有机会,我就跑去找她玩。后来我才知道我的举动成了他们的笑柄,才知道他们当着我的面一脸认真,背着我却笑得死去活来。如果他们知道我内心的感受就不会这样了。我活着就是为了能看到塞莱斯汀,抚摸她——我的宝宝,我是这么想的。她也很快喜欢上了我。
  “当塞莱斯汀两周岁以后,我发现他们开始取笑我,说塞莱斯汀根本不是我的孩子。我还太小,怎么可能有宝宝呢。况且,一个黑孩子怎么可能是一个白人孩子的母亲呢?塞莱斯汀是属于她自己的爸爸妈妈的。我想和她一起玩耍,这没有问题,但我得记得她不是我的。
  “陪审团的先生们,这太难了,但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明白了更多的事情,我开始懂得他们在说什么。可塞莱斯汀不许我疏远她。她一直黏着我,依赖我,不管什么芝麻绿豆大的事都会先跑来找我。
  “我快十六岁的时候,爸爸死了。汤姆·金布尔,一个小伙子,接替了爸爸的工作。很快,他开始讨好我,虽然他比我大十二岁。那时候,萨瓦纳有很多人追求我,其中有一个人想娶我,我也觉得他挺不错的,但他打算住到伯明翰去,妈妈反对我嫁到别处去生活,她一心想叫我和汤姆结婚。当塞莱斯汀不断地缠着我,再三求我不要离开她的时候,我心软了,告诉她我会和汤姆在一起。不过,考虑到我自己的感受,我把婚事推后了一年。那是我第一次可以离开塞莱斯汀的好机会,可是我离不开她。
  “博福特将军,一位老绅士,对我能够留下来给塞莱斯汀做伴感到非常高兴,他为我和汤姆建了一幢漂亮的房子,让我们在那里生活。博福特夫人为我安排了萨瓦纳地区黑人中最风光的婚礼。我们穿戴得漂漂亮亮,站在博福特家的会客厅里。
  “塞莱斯汀,那个婴儿,那时已长成一个漂亮的大姑娘了,栗色的头发,蓝蓝的眼睛。小伙子们都围着她转呢。在她想和年轻的J.斯图亚特·克莱本结婚的时候是我支持了她。他是个刚从学校毕业的律师,长得很俊,总是笑眯眯的,家族出身虽然不错,却没什么钱。不过他有一些昂贵古老的家具和银器。后来,塞莱斯汀如愿以偿和他结了婚,但是钱很少。他们就像剧本里演得那样快乐地生活在一起。
  “接着,事情开始起变化。妈妈和博福特夫人在同一年里相继去世,留下年迈的绅士孤独地生活着。一天夜里他在睡梦中过世了,把他的一切留给了塞莱斯汀和她的丈夫。之后的五年一切相安无事。他的事业逐渐有了起色,日子越过越好。
  “后来,似乎非常突然,他开始咳嗽,很快就终日感到疲劳,无法像以往那样去工作了。塞莱斯汀送她丈夫寻遍世界各地的医生,让他接受各种治疗,钱就像流水般地花掉了。
  “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四年,后来塞莱斯汀自己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用处都没有。一天晚上,塞莱斯汀把他长着黑色鬈发的头靠在她的腿上,他就像个孩子,就那样安静地停止了呼吸。
  “在我自己的屋子里,每晚,汤姆总像头被关在铁罐子做的马厩里的骡子,不得安宁,一个劲想要说服我和他一起到别处去寻找收入更高的工作。那种话我根本听不进去。我们在境况最好的时候就在那里,我可不想在塞莱斯汀夫人落难的时候离开她。这是我又一次放弃和她解除关系的机会。
  “第三个机会很快又来了。她丈夫去世后一年,塞莱斯汀夫人来找我,说博福特这地方摊子太大,靠她手头的钱很难继续维持下去。她四处看过了,已经在佛罗里达的杰克逊维尔找到一个不错的屋子。占地不大,打点挺方便的。她之所以选择那里而不是萨瓦纳附近,是因为她不希望在她出生的地方让人看到她的没落。已经有一户人家表示愿意以一个相当好的价格买下博福特的地产。
  “然后她告诉我她希望我和她一起去佛罗里达。她明白她并没有权力这样要求我,她只是无法接受在没有亲人陪伴的情况下独自一人离开。我会答应跟她走吗?如果我不和她走,她会留给我和汤姆一笔可观的现金,我们可以去做我们想做的事。她根本就没有命令我们和她走,令我放不下的只是多年的感情。
  “当时,陪审团的先生们,我便知道我会跟她去的。但是汤姆一直是个好丈夫,我想让他感到我也尊重他的意见,所以我告诉夫人,我得回去问问我那口子。第二天再答复她。
  “汤姆一听完这事就怒发冲冠,嚷嚷着我们当然应该拿下那笔钱,再加上我们自己攒下来的,就可以买一个很不错的属于自己的住处了。我到底是怎么了?我是不是想一辈子都只为别人做嫁衣裳呢?我难道没有看到他已经日渐衰老了吗?他渴望能在自己熟悉的地方走完这一辈子,周围有他的朋友、他的房子、他的教堂。我们有一个不错的墓地,他是想在那里安息的。
  “当他向塞莱斯汀夫人表态后,她哭了。然后她表示会达成他所有的愿望。是的,我们都在变老,但那正是我们不应该分开的原因。生活在一起互相帮助,互相依靠才行。然后,当汤姆还想继续坚持时,她发了誓。如果汤姆在她之前死去,她会把他送回来,用她的积蓄为他办理后事。而如果她比我们两个当中任何一个先去,我们也要为她做同样的事。她身后的一切都留给我,请我全权处理。
  “就这样,我们开始打点值钱的物品,足够布置我们在佛罗里达的新家,然后便搬来这里开始生活了。我们过了三年平静的生活,然后汤姆过世了。”
  劳拉·李顿了顿,挪一挪身子,她几乎是直面陪审团了,她开始总结。
  “可能我确实有罪。我不该在这些年里一直把塞莱斯汀夫人的东西当成我自己的东西那样来管。先生们,你们书读得比我多,你们懂的也比我多。就这场纷争而言,是的,我弄伤了原告,但他的举动,使我不得不那样做。我想碰到是你们当中的任何一个都会那样做的。”
  死一般的寂静,足足维持了一分钟。法官瞟了控方律师一眼,问:“需要提问吗?”
  “不用了!”控方律师咕哝道,并示意劳拉·李回自己的座位。
  “在我手上的,”法官不紧不慢地说道,“是J.斯图尔特·克莱本夫人和原告之间的借条。上面清楚地写着,这笔借款是要用来资助托马斯·金布尔的葬礼。”法官停下来,朝劳拉·李看去,以引起她的注意。“不过,这场审讯的重点,是借条到期的时间,这个日子离现在还有三个多月。”
  人们在法官的一席话后叹息、低语,现场在工作人员的维持下,才恢复平静。
  “所以,很明显,这就是原告要隐藏这份有价值证据的原因。法庭同样清楚,原告知道他并没有正当理由占有克莱本夫人的财产。”
  法官大人折起手中的纸,将它放到一边,灰色的眼睛冷冷地注视着原告。
  “这是本法院历史记录上最无耻的事件,有人为了邪恶的私利想要滥用司法公正。原告首先使用暴力试图强闯民宅,在非法侵入未遂而反被打伤后,又厚颜无耻地想利用法律来惩罚这位忠实的看门人。更有甚者,他显然耍了些手腕,使得克莱本夫人无法收到被告人的信,想必这位夫人要是得知此事的话,一定会站在被告正义的一边,竭尽全力为被告说话的。”
  法官十指交叉,将双手搁在面前磨光的法槌木上,继续往下说。
  保护妇女儿童,他说,是从盎格鲁—撒克逊时期就保留下来的一种传统,在合众国被视为一种神圣的责任。他回顾了人类漫长而缓慢的进化过程,从集团部落的统治到石斧的运用,一直到合众国宪法的诞生。英语民族为全世界规划了个人权益的最高表现形态,在这个法庭上,这些权益绝不容被亵渎和废弃。
  “被告所做的只是阻止原告试图抢劫的行为。她的雇主将其家产托由她保管,而她在危难时刻,用性命来捍卫这种信任,她为我们树立的榜样,值得任何一个正派的公民去学习。陪审团应当做出对被告有利的判决。”
  劳拉·李怯怯地走到法官面前,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发生的一切,只能一再地向他表达自己的谢意。
  “好了,劳拉·李。应该是我谢你才对。”
  劳拉·李并不明白其中的原因,她自顾思索,迷惑不解。很快,她被微笑着祝贺她的陌生人包围,很多人表示,如果她需要的话,很乐意为她提供一个家。她霎时间变得光芒四射,光彩照人。
  回到住处门前,劳拉·李并没有马上进屋。她像一个朝圣的香客,站在圣坛前虔诚地低下了头。“我不配走进去。有段时间,我竟让自己怀疑我的塞莱斯汀。不过可能没有人的内心会像他们自己所期待的那样纯洁。使徒彼得在公鸡报晓前曾三次离弃耶稣。创世的主啊,请带走我的罪恶,把它扔进忘却的海里,让它永远都不要再浮上来谴责我,今生来世都不要。”
  劳拉·李走进屋去,打开所有的窗户,表情严肃。她很饿,但在吃东西之前,她举行了一场赎罪仪式。她从古旧的大餐具柜里取出一只精致的银制浅底盘子,把它擦拭得亮锃锃的。盘子在闪光,她心中的爱也在闪光。
  (姜希颖:浙江大学外国语言文化与国际交流学院邮编:310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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