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5期

法院的良知

作者:[美国]佐拉·尼尔·赫斯顿 著 姜希颖 译




  佐拉·尼尔·赫斯顿是二十世纪美国最多产的作家之一,也是哈莱姆时期黑人文学的代表人物之一。她以一位女性的笔触和独特的视角,从奇特的民俗和正统的黑人背景材料中汲取素材,创作了很多极具感染力的小说和剧本,反映了当时美国黑人,特别是下层黑人社会的民间生活文化,是美国黑人女性文学的先行者。她的作品曾一度被人们遗忘,文学界对她开始关注是最近几十年的事情。
  赫斯顿一生共发表了四部长篇小说,两部民间故事集,一部民间歌剧的歌词,两部歌舞剧剧本,一部自传及若干杂文。目前,世人对赫斯顿的了解大多在于她所创作的大量颠覆传统的长篇小说上,但事实上,她起步于用短篇小说来传递她的人类学思想。她一生从未间断过短篇小说的创作,《法院的良知》是赫斯顿发表的最后一篇短篇。
  
  书记员细细打量着这位褐色皮肤的高个女子,她昂着头坐在第三排的椅子上,身边是一位强悍的警官。
  “带被告劳拉·李·金布尔!”
  警察用手肘推她起身,把她带到被告席。她站在那里,直视前方。不用她仔细辨别,就可以嗅到满屋子冲她而来的敌对气息。
  劳拉·李·金布尔要面对的绝不是什么好事,但她早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大不了就是坐电椅,或者在某个空旷孤寂的牢房里度过余生,最坏也不过是被一群恶棍撕成碎片,她已经在监狱里挨过了漫长的三个星期。在那里,她已经可以面对高墙,毫无惧怕和痛苦。所以这次所谓的审判对她来讲不过是一种形式,一个惯例,一场展示给众人的表演罢了。她可以事不关己,听之任之。她站得笔直,抬头直视法官。
  “被控有故意犯罪而构成的严重恐吓罪。重伤罪。预谋杀害一位名叫克莱蒙特·比斯利的男子(未遂)。恶意谩骂,语言中伤。劳拉·李·金布尔,你有什么需要为自己申辩的?”
  劳拉·李被这一长串用来指控自己的罪名怔住了。老天!她思忖着,看起来除了没有杀人放火、偷鸡摸狗,我已经干尽了天下所有的坏事了。
  “快回答!”警察推了推劳拉·李。“陈述你的申辩理由。”
  “申辩?你刚才说的那些我都听不懂。”她把所有人扫视了一遍,最后把困惑的目光定在法官身上。她发现法官正专注地看着她。
  法官能够理解她的神情,但他并没有像平时那样及时介入。这是个可以置人于死地的悍妇,这样的人他听说过很多。虽然不肥,却壮实得很,毫无疑问。一个奇特的黑种人。灰绿色的大眼睛在棕栗色脸庞的映衬下显得炯炯有神。一块彩色的方巾包住头,在头顶打了个结,只裹住了一部分浓密的直发。不知道为什么,在他眼里,这个女人怎么看都不像是个凶狠的人。但她竟差点儿把一个男人打得没了命。这还是个有待揭晓的谜。她傲然挺立,宛若一个充满野性的女皇。纵使破旧的家居服也没有让她逊色半分。不知怎的,他竟然感受到了一种挑战。
  “或许你没听明白书记员的意思,劳拉。”法官没想到自己的语气会如此温和。“他想问你是否认罪?”
  “哦,我不知道。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非常感谢您,长官。”劳拉·李羞涩地朝法官大人笑了笑。“我真不知道我是不是犯了罪。那家伙打了我,我就打了他,这点可以肯定,可是法官大人,我是不是有罪,我就不确定了。刚才那些我全都听不懂呢。”
  书记员恼怒地摇摇头,快速地做了些记录。劳拉·李扭头看到一个全身裹满纱布绷带,躺在医用简易担架上的男人。是的,就是这个男人让她站在了现在这个地方。
  “好吧,劳拉·李,”法官说。“现在你可以回到座位上去,等我们再次传唤你。”
  控方律师用询问的眼光望着法官说:“我们继续。”法官点点头,但望着劳拉·李又略作迟疑。
  “被告似乎没有请律师。”他向前倾了倾身子,径直对劳拉·李说道,“如果你雇不起律师来为你辩护,法庭可以为你指派一名律师。”
  片刻的等候,这期间,劳拉·李想了很多。然后,她朝法官淡淡一笑,回答道:“不,长官,谢谢您,法官大人。并不是我想冒犯您,只是我并不觉得这对我会有什么帮助。但我仍然非常感激您的好意。”
  其言下之意非常明确,法官听了颇不自在。这个没有受过教育的女子唤起了他心中被尘封已久的一些记忆。弗吉尼亚大学的校园,还有他还是一个小伙子的时候在那里度过的岁月,他曾经认为他选择了一项无比崇高和神圣的职业,甚至愿意为它献身。怀着这种狂热和敬畏,他畅游了两千多年的人权和司法正义理念的发展史。正是那段历史让他结识了他生命中最伟大的英雄——约翰·马歇尔,他从此下定决心,要追随这位伟人的足迹,要是能力所及,他甚至想要扩充对人权的阐释。不,他已经很久没有思考过这些了。法官渐渐觉得耳根发热,脸颊发烫。
  法庭上,控方律师可谓游刃有余,而他跳梁小丑般的表演却多少冒犯了这位法官。法官听到庭上传唤了十二个名字,然后陪审席就坐满了,陪审团成员宣誓开始履行职责。
  很快,证人被一个个带了上来,所有的证词都对劳拉·李不利。医生讲述了克莱蒙特·比斯利的严重伤势:左手肘以上受损,前臂有创骨折,两根肋骨折断,还有脑震荡及多处内伤。两位听到响动及时赶到现场的邻居亲眼目睹了劳拉·李把原告从屋门口扔到大街上。六名执行逮捕的警察共同指证。控方提出的证据对劳拉·李非常不利。她被形容得与一头两条腿的雌性野兽没什么差别。
  克莱蒙特·比斯利是从担架上被抬到证人席的,这样的出场使现场的气氛显得无比沉重,席间同情的唏嘘声不绝于耳,人们对被告平添一层愤恨。法官不得不好几次要求大家肃静。而比斯利以下的证词更无异于雪上加霜。
  据他所说,他和被告的冲突源于他借给被告的主人一笔数目可观的钱。这笔钱应该还到他的公司。可过了约定的期限后很久,也不见克莱本夫人来还钱,她也没有去拜访他和他解释一下原因,于是他便找到她在滨河大道旁的家里。当他从被告口中套出克莱本夫人已经离开杰克逊维尔的消息后,可以想象他的惊愕。随后,他又发现被告正在收拾屋里的东西。欠下的整整六百美元,是以整个屋子的家具陈设来做抵押的。他很怀疑那些家当是否值这笔钱,不过他还是想对一位守寡的女士慷慨些。眼看着被告在收拾银器,他自然警觉起来,第二天一早便开着搬运车再次赶去,想要没收那些家具,抵偿借款。被告非常惊讶,一看见他出现在前门口就袭击了他,把他打成现在这个样子,要不是有人及时赶到,恐怕他早就丧命了。
  劳拉·李已经不再是这场关于自己的审判案的一名观众了。她已怒不可遏。当那个男人把塞莱斯汀夫人形容成一个骗子、恶棍的时候,当他坐在那里面不改色地谎报家具价值的时候,她差点儿没跳起来。所有那些精致的古董,这个男人竟说它们不值六百块臭钱!这个谎言是一种罪恶,一种耻辱!这是一群爱管闲事的可恶的家伙,他们根本不想知道真相。这很讽刺地令她想起了她丈夫汤姆曾反复告诫她的一句话:这个世界并不需要她一直想要付出的爱和友情。
  现在看来汤姆是对的。连塞莱斯汀夫人都抛弃了她。她被丢弃在这个地方,丢弃在人民法院,独自一人。她曾一直不信汤姆的话,直到自己快四十九岁了才明白真相。
  “根据你的证词,”劳拉·李听到法官说,“你是因为和被告的主人——J.斯图尔特·克莱本夫人之间的债务关系才和被告有联系的,是吗?”
  “是的,法官大人。” 比斯利不假思索地回答。
  “如果这点属实,法庭无法解释为何借条没有作为呈堂证供。”
  比斯利瞟了一眼他的律师,垂下了眼睑。“我,我只是觉得没那个必要,法官大人。借条我有的,但是……”
  “这不但很有必要,而且是这个案子的关键。我下令立即呈上借条作为物证。”
  高瘦的黑发控方律师猛吃一惊,心虚地朝法官席看了一眼,然后,顿了顿,无力地说道:“陈述完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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