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跪者的尊严

作者:[澳大利亚]蒂姆·温顿/著 韦建华 莫云春/译




  “但却不给我们打电话?”
  “这些人哪,决不会的!沉默就是她们最好的道歉方式了。她们从小就是这样过来的。”
  此时,母亲的眼中显露出片刻的迷茫与不安。而后,她忽又变得豁然开朗起来。
  “噢,”她低声说道。“待工单在这儿呢!——说不定,我现在还会收到舞会邀请函哩,你信不?”
  “这当然!”我懒懒地应道。
  “无论如何——我们要用行动证明自己的清白才是。”
  “您这是……”
  “我们要给那套公寓来一次彻底的清扫!”
  “哦,”我咕哝道。这下,她又得重新回到那个女人的屋子里面去遭罪了。“那咱们走吧。”
  
  我们驱车在一片装饰派艺术公寓小区下面的林荫道上停了下来。这里随处可以闻到浓烈的河流气息。在我就读的大学校园,几乎所有草坪都连着碧绿的河畔。那些古老的房屋,快乐的鱼群,华丽的游艇,在我三年的大学时光之后,依然遗留在我的脑海里,久久不肯逝去。港口,雪茄,低靠背长椅,废报纸,还有心甘情愿久居在这座城市的人们,他们的生活方式总是不时地在我的记忆中浮现。河流的气息使我机敏,使我警醒,使我坚毅。
  “开过去,妈妈,”我说道。“就停在她的车辆空隙处!”
  “我不会轻易赔她一副耳环的。”
  我斜拉着双眼,钻出车门,从后座上提起真空吸尘器;妈妈则拉出一只水桶,里面塞满了抹布和挤水瓶,还有拖把。
  “不用她家的吸尘器?”
  “今天不用。”
  “我知道,这又是你的做人准则,对吧?”
  她只是眨巴了下眼睛。对妈妈,我仍是心存不满。
  我紧跟其后,沿着花园里的小道拾级而上。她的小腿青筋暴露;白皙的大腿肌肉,在宽松的短裤下面,一颤一摇的。妈妈看上去苍老了许多。我肩上扯着伊莱切勒斯牌吸尘器的绝缘导线,注视着每周都要由她擦洗、漂白,被弄得跟新买的没什么两样的一双网球鞋。似乎这一双网球鞋就是她的招牌,随时都会吸引人们的视线。
  在门廊,她用手从胸口处掏出一串钥匙。钥匙由一根细绳穿着,绕脖挂在胸前,每到夜晚,她便将钥匙取下放在梳妆台上,钥匙的叮当声,宣告着母亲一天辛劳的终结。
  公寓里散发着难闻的气味,显然都来自困居家中的几只小猫咪。妈妈径直去了厨房。我注意到,墙上挂着克勒的一些复制品,还有几张镶在金色框架里的模样怪异的小猫照片和新印制的考考斯卡宣传画。听到有撕开信封的声音,我走进厨房,看见她手里正拿着一张紫红色的信笺,另一只手则放置在胸前。
  “信上说些什么啊?”
  “没什么,”她说道,语速很快。
  她将信笺塞进口袋,用手轻轻地拍了下头发。信封就在长凳上横躺着,里面装着钞票。
  我打开冰箱。冰箱很大,是美国货,两扇门,有制冰机。
  “不要什么事都打听,”她说,“今天也一样!”
  冰箱里装着两种品牌的白葡萄酒,番茄汁,还有几瓶调味酱。隔板上放着一堆锡箔盒,里面是未贴标签的包装食品。关上冰箱,我朝高至肩膀的葡萄酒贮藏架上扫了一眼。上面尽是酒瓶,母亲来这干活的第二个星期,就被告知要离别这些家伙。打今天之后,这些家伙就要在上头复归孤独,无人问津,污头垢面了。
  “别多管闲事了,”她一边将手套戴上,一边说道。
  我今天的确有点身不由己。不仅仅是因为心中的怨恨,更主要的是出于好奇,故而总是爱东探西探的。我一直在纳闷:什么样的人竟会如此恶毒?许多年来,母亲做事从未出过差错,干吗到头来却要吃这样的哑巴亏,这般遭人责难?
  “猫垫,”她说。
  我走进洗衣间。里面没有通风口,空气混浊不堪,给猫作窝用的垫子就搁在钢制水槽下,其臭难闻。我手中提着一只垃圾袋,弯下腰来,并改用嘴巴呼吸,却让飞扬的尘土钻了空子,弄得嘴唇和舌头都是灰,令人作呕。我低声怒骂着,用手将挡在眼前的头发拨开,把垫子塞进垃圾袋,然后在袋口处打了个结。我本该给垫子进行消毒的,之前也从未敢马虎了事,但这一次却只是抖了抖上面的灰尘而已。
  浴室那边,妈妈在哼着跑了调的歌儿。我在门口停留了片刻,只见一股雾状的氨气正漫过前厅,非常刺鼻。似乎是意识到了我的存在,她颤抖的歌声停住了。她面朝浴缸,弯着腰,双手粗壮有力,腿上布满了青筋。我往前挪动了脚步,后面传过来她擦洗浴缸时发出的急促的呼吸声。
  我将垃圾袋放入塑料箱中浸泡,除去脏水,但垫子上尽是污垢,很费工夫。室内的每一个小玩意儿,每一件纪念品、装饰物和小雕像,均要一一拿在手中,将四周上下擦拭干净,然后再整齐地复归原处。母亲不时过来认真查看,就像个军士长在逐一地审视着列兵。妈妈和我都认为:要是由这家女主人亲自来打扫,肯定要用上一个礼拜的时间,并会为是否继续保留那些废旧杂物而大伤脑筋。到时,那些小东西,连同那个用作猫窝的垫子,都绝对会被她统统清理出门。
  这栋公寓独门独户。近几年来,妈妈和我因为生活拮据,心情不佳。也没有谁能够走进我们的生活,与我们共同感受这里的郁闷空气。也许,它很幽静。但在我看来,它臭气熏天,陈腐透顶。我擦拭着安德鲁·韦思的复制品和钢架皮质座椅,拂去长长的书架隔板上的灰尘,还打上蜡,一边在拼命设想着这样的场景:我们也有钱请钟点工到家中干活了,钟点工们在查看着冰箱里面的东西,摸摸这里,碰碰那儿,并剥掉电源插孔四周的毛状物。此时,你可以把他们想象成傻乎乎的“夜游神”,他们在你的家中什么也看不见,对什么都是漠不关心,更不会在意你的私生活;你不必去答理他们,更不必把他们当成“夜贼”,去将他们吓跑。对了,就这么充满自信地等待着,要舍得花时间去适应家里有陌生人滞留时的那种心存顾忌、很不自在的感觉。
  起居室里的书架上,满是长篇小说、大众化的心理学书籍。那些大部头的精装书,是介绍名人的,像吉尔曼·吉儿、埃里卡·琼、贝蒂·纳奥米·弗里丹,等等。上面有一本《金赛报告》和盒装色情系列书籍,我粗略地浏览了片刻,但不知怎的,这些书,妈妈一直都未曾动过。
  在书房,我轻快地移动着吸尘器,对着高档地板、学术书籍、各种文书档案、材料盒,进行了吸尘处理。书架上立放着保罗·罗伯逊、莱德贝利、多罗斯·戴、马丁·路德等人物传记,每一本都贴有标签,夹着用铅笔书写的纸条。写字台上,有一台打印机,旁边放置着一沓东西,显然是学生论文,题目为:《挣脱桎梏:认知的提升与革新》。我翻开封面,阅读了几段文字。文中言辞平和,思路清晰,但结构却显臃肿,文采欠佳。论文的评语是用红色圆珠笔批阅的,语气温和而宽容。
  我将论文放回原处,擦拭着写字台上方的一块展板,上面用别针别着不少生活快照。照片中,尽是些美国人,都穿着厚衣服,戴着眼镜、帽子和耳罩,伴着杉树、积雪,个个笑容可掬,神采飞扬。有位下巴凸出、双颊深陷的女士,出现的频率最多——就是她!她外表端庄、高雅,看上去非常快乐,深受朋友和家人的喜爱。我拉开抽屉,里面尽是些用锡箔包装的零散食品,并无任何新鲜玩意。我决定尽快将活儿干完。
  我开始认真地打扫卧室。每一个窗台,每一线框沿,每一盏灯,每一面镜子,都被擦拭得干干净净。我用电吹风把玻璃上的水雾吹干,并给小巧精致的梳妆台打上蜡,然后启动刚从外面取来的真空吸尘器,对室内进行彻底的清扫。妈妈跪着擦拭厨房地板的时候,朝我这边瞄了一眼。我故意将视线移向一边。
  我原先存有的一个想法,现在又复归脑际:有人被偷走了价值五百澳元的一副耳环,竟然会不去报案?——哪怕是出于索要财产保险金的目的,也该去报案才对!我刚才翻动过她的东西,心中不禁生出一丝后怕来:该房屋的女主人可能听说过我,并知道我先前曾在这儿帮妈妈干过活,她会不会因此怀疑是我偷的耳环,而不是我妈妈呢?更为糟糕的是,她知道我是谁吗?她知不知道我就是她任教学校的一名本科生?或许,是出于对妈妈的仁慈,对我的怜悯,她才手下留情,不去报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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