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6期
跪者的尊严
作者:[澳大利亚]蒂姆·温顿/著 韦建华 莫云春/译
《跪者的尊严》(On Her Knees)选译自蒂姆·温顿最新出版的短篇小说集《变向》(The Turning)。该书于2004年出版,2005年再版,同年获东南亚和南太平洋地区“联邦国家作家奖”。
我十六岁那年,老爷子归西了。一年之后,我们搬回市里居住。母亲靠替人打扫房间维持全家生计,同时还要偿还老爷子生前欠下的债务,供养我读完大学。她从不让我利用课余时间去打工挣钱。“学习嘛,太重要了!”她说。干钟点工,的确不如她先前做过的活儿体面——十八年前,她曾在一家外科诊所当接待员,尽管,那是她一生中所能得到的最好职位。她告诉我,替别人擦洗地板,较之于让别人来擦洗自家地板,更容易得到人们的尊重。我对此很不以为然。后来,了解到她每天都要在别人家的淋浴室里跪着干活后,尽管心中不是十分情愿,我还是无可奈何地去给她当了好几回帮手。有很多次,我本可以抽空去帮帮她的,但却没有,而是宁愿赖在家里,一边又遭受着负罪感的折磨。对此,她从未有过半句责备的话儿。
母亲身上有着工人阶级特有的强烈的自尊心。老爷子走后,“整洁”与“卫生”,就是她的人生追求。她虚怀若谷,忠诚坦荡,一丝不苟,始终固守着她那些崇高的行为准则。人们开始对她刮目相看。凡是经过卡罗尔·兰打扫过的房屋,间间都是窗明几净,一尘不染。在沿河两岸的郊区,她的名字家喻户晓,是个难得的、最受人欢迎的清洁工。有可能她还到过我的那些比较富裕的同学家里去打扫卫生,但论起聪明和能干来,我们当中无人能及。
她为自己拥有这么好的口碑而骄傲,也喜欢听到人们对自己的赞美,快乐地感受着四处的褒扬。可是,对于那些一方面折服于她的劳动成果,一方面又无端低估她的劳动价值的人们,我感到十分的憎恶。我读过户主们毫不经意地写在花纸上的那些神气十足、傲慢无礼的便条,亲眼目睹过他们在和母亲讨价还价,企图用最少的价钱从母亲身上获取最大的利益。其实,越是自命不凡的人,越是抠门得要命,邋遢得出奇,经常把家里给弄得乱七八糟。在这些人看来,收拾房间的事似乎全该由钟点工来完成,故而,他们平时养成的大大咧咧、满不在乎的生活习惯也就顺理成章了——反正,是花钱请了人的,干吗不来点“巧取豪夺”,尽量让钟点工多干些活儿,也好赚回自己付出的那些工钱。然而,母亲始终维护着个人的尊严,坚持按自己的钟点计费标准收取劳动报酬。有些人的活她宁可不接,但更多的活儿却会给她找上门来。
二十年来,母亲仅仅因为一副丢失的耳环被解雇过一次。那一次,户主让她一周后离职,她回家后独自一人站在屋外的那棵柠檬树下哭泣,生怕被我听见。我试图劝她不要再去干那最后一周的活了,可她就是听不进去。我们为此大吵了一架,整整一周,硝烟未尽。打自老爷子升天以后,我们彼此之间说话,从未提高过嗓门,生怕一旦稍有不慎,对方就会离自己远去,故而双方都在尽量息事宁人。可眼下,妈妈和我常为这事口角不断。
她准备回去为那个户主继续干活的早晨,我们又争吵开了。接下来,我在浴室里洗澡,她则立在门边给我上课,告诉我什么才是做人的尊严,好像我根本就不是年已二十的法律专业大学生,而是一个整天需要大人呵护、乳臭未干的小毛孩。
“你说啥都行,反正我不在乎,”我叫道。“真是顽固透顶!你要去就去吧,别想要我帮你!”
“我可没说过要你帮我,”她说。“我啥时候说过要你帮我了?”
我低声叹息,无言以对。她要干的,可是四个钟头的活——至少,要是有我帮忙,也得需要两个钟头。特别是,在已被户主责斥的情况下,这四个钟头,将会是她一生中最为漫长的四个钟头。我坚信,她不该再去。“真是毫无道理,滑稽可笑,荒唐之极!”在她给停在私人车道上的“花冠”牌轿车装填清洁工具时,我这样对她说道。我两手横抱于胸,在走道上直直地站立着,看着她回屋取扫帚和水桶。妈妈其实早就猜到我会跟她同去的,真是这样。我重重地将车门带上。随着汽车底盘的瞬间下沉,妈妈脸上的一丝疑团散去了。她挂了一下倒挡,驱车来到了街上。
车子里散发着漂白粉和橡胶手套的气味。我重重地呼出了一口气,摇下车窗。母亲那双饱经磨难、已是粗糙不堪、不成样子的大手,正稳稳地握着方向盘。她的下巴微微翘起,神态稍显愚笨,但却带着几分威严。妈妈驾车时显得有些烦躁不安,但外表上却故作镇静。
“怎么啦?”她从我的脸上似乎看到了些什么。
“没什么,”我装出一副轻松的模样。
“你能跟我来,真是太好了!”
“唔——寻思着你需要个帮手。”
“哦,不是帮手,是爱,是亲情哪!”
我对妈妈的怨气未消。听她这么一说后,倒直想打开车门钻出车外,不再理会她的事情。
“又怎么啦?”她问道。
我摇了摇头,不想和她再次发生冲突。那些有钱有势的人应该付给她双倍的工资才对。现在,她做事更加谨慎小心,诚实守信。这正是那些富人无法与她相提并论的地方。她甚至不会随便打开主人家的一个抽屉,除非是将洗净的刀叉放入其中。对她而言,被人污蔑为“贼”简直是件不可思议的事。
“我知道,做人很不容易,”她说。
“可你这是在委曲求全,是在给人低三下四啊,妈妈!”我已顾不上心中存有的顾忌,脱口而出。“就这么回去,其结果就是给人辱没了自己的名分!”
“是在给谁低三下四?”
“反正就是低三下四。”
“嘿,抱歉,我的小长官,”母亲轻蔑地哼了一声。“那么——维克多,我这又是在给谁辱没了自己的名分了?给你吗?”
我两眼望着窗外,脸颊因羞愧而变得通红。
“你们这些爷儿们哪,”她用一种比较缓和、轻松的语气说道。
“其实,我是在关注一位受人尊敬的妇女的事情,妈妈。是谁诬陷你偷东西了?还说要解雇你,叫你一周之后离职,好让她有时间去物色其他人来接替你的工作?”
“哎,是她自己给弄丢的!”母亲一边说,一边准确无误地更换着车道。“她知道的,不可能再找到比我更优秀的人了!”
“就是!即便是和你一模一样的,她都甭想再找到了!休想!”
“谢谢!”
“五百澳元的耳环,妈妈!她居然不去报警?”
“据悉是这样。”
“就是在那个邮政区吗?我敢肯定,一切都会水落石出的!”
“耳环我没有偷,这个她一定明白。”
“她这分明是另有所图,想占你的便宜呗!等着瞧吧,会有一张写给你的纸条;接下来,她会让这件事自然发展,无声无息;再后来,就是当你对她充满歉意直至感恩涕零的时候,她就会来找你,和你杀价,让你心甘情愿地以每小时五澳元的工钱,回去继续为她服务。”
“法律讲的是真凭实据,”她说道。“可别自找麻烦啊!——其实,是她犯了个愚蠢的错误,有可能,耳环她现在已经找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