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2期
一个未婚男人的传奇故事
作者:[英国]多丽丝·莱辛 著 孔保尔 译
我们的房子在一座小山上,这是我们农庄的最高点。从农庄走到大路上,是一条肮脏的小径,离火车站有7英里的路程,离商店和邮政局则更远。离我们最近的邻居有三家,距我们有4英里到7英里远。在阳光的照耀下,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他们家的屋顶;月光下,树林、山岗和河谷也都能尽收眼底。
从小山上我们可以看到各条道路上笼罩在尘土飞扬中的小汽车和马车。我们总是说:“一定是某某人去取他的邮件了。”或者说:“西里尔说他的犁坏了,他必须给他的犁买个备用零件,那一定是他。”
如果尘雾从大路上拐个弯,穿过树林移动到我们这儿的话,我们还有时间用旺火把水烧开后把锅掀开。农忙时,这种情况很少发生,即使在淡季,大路上的小汽车一周也不会超过三四辆,马车也是寥寥无几。大多数情况下,这条路是归白人使用的,非洲人只能走在他们自己草草修成的小径上。白人们走路进出家门的很少,就是大萧条来临了,白人们走路回家的也不多。现在,我们经常看见有个男人肩上背着一卷毛毯,手上掂着把来复枪,穿过一片树林来到小山上,朝我们这儿走来。卷起的毛毯里放着煎锅,一罐水,有时候是两三听肥牛肉罐头,或者一本《圣经》、火柴、一条干肉。有时男人还带来一个非洲佣人,这些男人总是称自己为“探矿人”,因为这是一个相当不错的职业。很多人干探矿的行当,几乎都是为了寻找金子。
一天傍晚,太阳落山的时候,有个身材高大、走路弓着腰的男人,身着破旧的卡其布衣服,拿着一把来复枪,肩上扛着一个包袱,从小径上山来到我们家。我们知道有客人要过夜了。我们接待人的规矩是,凡是从偏远地方到我们几家来的一律不能拒绝;为每个人提供食宿,并请他们想住多长时间就住多长时间。
约翰尼·布莱克沃西的皮肤被非洲的太阳烤成了深棕色,两眼无光,皱纹挂角,面色阴沉,白人一向对这种刺眼的阳光愤怒不已。他一直眯着眼睛,仿佛在阳光的照射下,只有思忖着充满希望的艰难尝试,他的肌肉才能放松开来,所以他的脸一直像拳头一样,一紧一松一紧一松。他长得很瘦,听说最近得过一次疟疾。他人老了,在他脸上刻下深深皱纹的也不光是太阳。他的铺盖卷里放的也是不可或缺的煎锅、一个一品脱长柄搪瓷平底锅、一磅茶叶、一些干奶酪和一套换洗的衣服。他下穿长长的厚卡其布裤子,那是用来抵御野草和草籽对他的抽打,上穿一件长卡其布丛林衬衣。他还有一件洗得发白了的灰色毛衣,那是用来抵御寒夜的侵袭。在这些物件中,满满一口袋玉米面吃得只剩下一个角了。而玉米面的存在是一个信息,大概是他胸无大志吧,因为非洲人把玉米面粥当主食吃。玉米面便宜,容易搞到,熬得快,也有营养,但白人不吃它,至少不把它当成基本的日常饮食,因为他们不希望被放到和非洲人同等的位置上。这个人带着玉米面,我的父亲后来和我的母亲谈论他时说:“他大概是被同化了。”
这不是一种批评,当然,与集体主义精神的一个部分联系起来的话,白人们也许会说:“他是接受了当地的生活习惯!”一旦生气的时候——他们的观点就大不相同了,或者在各种时期,都有妒火中烧的说法。但这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约翰尼·布莱克沃西当然被邀请留下来吃晚饭并且过夜了。桌上点着蜡烛,放满了各种食物,他嘴里不停地唠叨着说,真是太好了,又见到这么多真正的食物了。但这有点没有教养,好像他不得不认为他有多么好的感受似的。他的盘子被盛得满满的,他吃着,一直心不在焉,弄得我妈妈不得不时时提醒他快吃,一会儿向他的盘子里夹点美味的里脊牛肉,浇上肉汁,一会儿给他夹点自家园子里产的红萝卜和菠菜。然而到头来他却吃得很少,而且也不怎么说话。因为我们认为这顿饭谈了好多话,很有趣儿,吃的也很丰盛,像是举办了一个宴会似的,所以我们陪客人吃饭的心情好极了。我们问了好多问题,尤其是两个孩子不停地问这问那。对于这样一个人的生活我们感到好奇,一个人独自默默地走过灌木丛林地带,有时候要走20英里的路程和一两天时间,披星戴月独自露宿,而且不管是什么天气什么季节他都得这样,想干的时候去找矿,不想干的时候停下来休息——这样的生活,不用说,萍踪无定,与我们梦想的生活诸如关心上学呀、受到父母疼爱呀等等大相径庭。
我们确实听说他在路上走得已经“有些日子了,是的,现在有些日子了,是的”。那个人已经是60岁年纪的人了,出生在英国,靠近坎特伯雷郡的南方。他一路探险最后来到南非,但是他不用“探险”这个词,这是我们这些孩子们挂在嘴上的词,直到有一次我们发现他听到这个词很不高兴,我们才不用这个词了。他常想,一定要有他自己的矿。他经营过农场,但收获无几,他干过各种各样的工作,但“我想自己当老板”。他曾经有过一个商店,但“我得不到休息,所以我必须不断进取”。
这些话我们以前从未听人说过,这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的确,每次像这样的流浪汉到我们家来,都与他的荒诞不经没什么不同寻常。但是,以后我们记住他的话,从他的谈话中我们得到了激励,好些日子我们都在进行讨论。他没有探矿者用的淘洗盘,也不要求我父亲允许他在我们的农场里勘探开采。我们忘不了一个失败的挖矿人对这个农场恨之入骨的情景,因为这个农场周围满是凿下来的岩石和礁石、沟壕和纪念碑,有个人说,这里的景象叫人想起了语音学家。你走不到100码就能看见古代人和现代人寻金找宝的迹象。这个地方被人称为赌博的“庄家”,因为穿过这一带,礁石的结构都是一样的,因此这些礁石被称为“在兰特上坐庄”,这个名字就像一个路标一样留传下来。
然而,约翰尼说,一到太阳升起来的时候他就想开拔。
我看着他离开往小径走去,外面阳光刺目,小径上却绿树成荫,玫瑰花香。有个身材高大、骨瘦如柴、穿着洗得发白的卡其布裤子并且盖到了脚面上的驼背人蹒跚而行,一直走到看不见人影。
几个月以后,另一个失业的男人来探矿,问他是否碰到过约翰尼·布莱克沃西,他说是的,他确实碰到过!他义愤填膺地说他在大峡谷里“已经被同化了”。这种愤怒是假装的,我们确信这个男人可能也“被同化”了,或者他希望被同化,或者他愿意被同化。不过,约翰尼缺少一只采矿淘洗盘不说,他的玉米面,从他不合适宜地望着桌上的晚餐和对食物感到陌生的情况来看,可以这样对他进行解释。“被同化”意味着一个男人可能有过一个“灌木丛林地带的妻子”,但似乎约翰尼没有。
“他说他的女人够多了,他出门了,对她们鞭长莫及了。”这个来访者说。
约翰尼的来访给我们思想上造成的巨大冲击我无以言表,但是在这个时候像这样离奇的事情并没有吸引我们。很久以后,他给我们写了一封与其他人一脉相承的信,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一样。
约翰尼造访我们家三天后,他给我们来了封信。我记得我父亲巴望着他在信里提出允许他勘探采矿的要求,因为来信少的可怜。写信用具并不是流浪工人随身携带工具的部分物品。信是写在克劳克斯雷信纸上的,装在一个克劳克斯雷信封里,字迹工整得像小孩子的字一样。这是一封“感谢信”。他说受到我们热情的款待他非常高兴,家里的主妇做的一手好菜,能有机会与我们相识他感激至致。“献上我最好的祝愿,你们非常忠实的约翰尼·布莱克沃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