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8年第5期

以幽默承载痛苦

作者:林莎萍




  《普宁》的类环形结构、叙述者与作者及小说主人公身份的交叉重叠、跳跃性描述与时空转换,分别体现了小说结构的制谜性、叙述者与作者及主人公界限的模糊化、叙述内容的无序性特点。三者合一的叙述手法象征着社会生活的混乱无序,为刻画人物形象、揭示作品主题起到了极为有效的辅助和铺垫作用。
  
  二、“反英雄”人物塑造
  
  纳博科夫笔下的普宁是一个典型的“反英雄”人物。主人公性格古怪,言行滑稽,洋相百出;同时他生性温厚,坚强不屈,人格完整,却被命运嘲弄,深深博得读者的欣赏和同情。因此,塑造“反英雄”人物的过程也是以喜剧手法突出悲剧内容的过程,两者互为平行,“反英雄”人物的刻画也成为实现黑色幽默悲喜交加的整体效果的核心力量。
  黑色幽默感贯穿于《普宁》的始终,弥漫于整部作品。在描述一位屡受打击、深陷困境的主人公时,也穿插着许多幽默风趣的镜头,体现了不同寻常的幽默感。作者的幽默感首先体现在主人公的人物形象上。小说的开篇就是一个诙谐夸张的肖像:“他头秃得挺像个样儿,皮肤晒得黧黑,脸蛋也刮得蛮干净,首先让人印象深刻的是他那个褐色的大脑袋,那副(遮住开始脱落的眉毛的)玳瑁边眼镜,猿猴那样厚实的上嘴唇,滚粗的脖颈和那穿着绷得挺紧的花呢上衣的、结实的身子骨儿,但临了叫人多少有点失望的是他那(眼下穿着法兰绒裤子、交叉着的)两条腿却挺瘦,脚也显得纤弱无比,几乎跟娘儿们的脚一模一样。”(p.3) 黑色幽默小说作家经常让读者通过放大镜观看人物和事物,从而显现出扭曲的形象。普宁“肥脖子瘦腿”的诙谐的外表形象突出了三个字:不协调。外表形象的不协调,乃至主人公与新环境之间的不协调,使之成为贯穿全文、表现主题的一个核心词。
  除了个人形象,普宁的性格特点也是主人公“普宁化”的一个焦点。纵观全文本,普宁给同事、学生和叙述者留下的最深刻的印象莫过于“古怪”。普宁身上反映的一切都是“古”的:老式的服饰、破旧的教科书、老古董式的上课材料、对流行时尚文化的心理排斥……作者把这样一位古董式人物置于现代社会中,表现出错位感,预示着他将难以融入日新月异的环境,屡遭挫折。普宁的“怪”在小说中也刻画得入木三分,令人捧腹,又无不带有酸楚的感觉。他拥有鲁迅笔下的阿Q精神,“英勇果断”之举屡屡受挫却能够给予自我安慰。他言行举止怪僻,在叙述者看来,是“独一无二的、不幸的怪物”(p.16),在同事中间,他成为被别人模仿的笑柄人物。普宁的古怪性格及言行与他青少年时期的经历和所受教育息息相关,也是健忘和粗心大意的结果,同时还在于他“缺乏理智而糊里糊涂”(p.42),经常做出一些令人费解的事情。他一直把人类学教授托马斯当作鸟类学的温教授,令托马斯困惑不解;在劳伦斯家他扮演着“调皮鬼”角色,弄坏新电炉,只为了满足科学的好奇心而与洗衣机捣鬼;他装上新牙后非常得意,曾一度迷恋他的新玩意,并力劝房东劳伦斯拔牙……类似的幽默滑稽片断在普宁的生活经历中屡见不鲜、俯拾即是。普宁的生活本身就像一个迷魂阵,难以找到出口,自认为理智的他在生活当中却是糊里糊涂的。
  纳博科夫采用夸张手法对主人公进行荒诞性处理,通过形象、性格和言行刻画普宁古怪、滑稽可笑的一面,然而这并不是作者的主要用意。黑色幽默小说常以揭示社会现实的荒诞和人类生活的痛苦为己任。为通过反差来增强表现效果,黑色幽默小说作家运用幽默尖酸的笔调表现悲观绝望,使读者通过放大镜来观察小说人物的痛苦。纳博科夫不惜以加剧主人公的痛苦为代价,在表现普宁的失意时配合以滑稽可笑的画面。例如,前妻丽莎对他交代完照顾“水上儿子”维克多的任务后,一去不复返。普宁悲痛欲绝,在房东家翻箱倒柜寻找威士忌苏打,由于发音不准,他对房东说的是“黏胶和锯末儿”(viscous and sawdust)(注:参见《普宁》,梅绍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7年,第64页脚注。)。对此读者哭笑不得,但从普宁此刻的言行中能够深刻感受到他复杂的心情。
  因此,在塑造“反英雄”人物的过程中,纳博科夫借助幽默风趣的镜头创造轻松氛围,营造喜剧效果,同时不忘传达悲剧内容和严肃主题,展现了一个具有双面性特点的“反英雄”人物形象:滑稽可笑与可怜无助的普宁。每逢人生低谷,不幸的遭遇和痛苦的人生使经历风风雨雨的普宁显得双目茫然若失、黯淡无光、老态龙钟,激起读者的深思与同情。
  小说的开篇就已经折射出普宁的人生悲剧。普宁乘火车至克莱蒙纳妇女俱乐部进行演讲,由于使用了过时的火车时刻表,弄错了火车的班次,结果几经周折才到达目的地。主人公搭错车、路途曲折,意味着他处于时空错位的状态,影射着他道路曲折、被嘲弄的悲剧性命运。
  生活中的不幸随着普宁到达新大陆而日趋明显。身处异域文化,尽管普宁竭尽全力适应新环境,但始终与之格格不入,从而显得笨拙、另类,这尤其体现在他的“语言灾难”上。身处异国他乡的普宁不再能随心所欲地使用自己驾轻就熟的母语,而说起了蹩脚的英语,对他而言是最痛苦不过的事了。他讲英文时经常夹杂着俄语发音,说“不”时甚至像意大利语。因此,“如果说他的俄语是音乐,那么他的英语就是谋杀”(p.75)。普宁的感情生活一波三折,是普宁的人生痛苦不幸的一个主要原因及表现。普宁和米拉的感情单纯真挚,充满诗意,但“历史解除了他俩的婚约”(p.163)。流亡法国时他追求丽莎,结婚组成家庭,并全身心地爱着她,却不料娶了一个视婚姻为游戏的女人,给自己留下了永远的心灵伤疤。与温厚善良的普宁相比较,丽莎工于心计,视他为一粒任意摆布的棋子,只有在需要帮助的时候才利用普宁。就是这样一个庸俗善变的女性人物,使普宁的感情之路坎坷崎岖,婚姻充满了突变和戏剧性。
  由此可见,小说主人公命运充满苦难,是一颗“苦药丸”(p.215)。纳博科夫在设计一系列的困难与不幸时,经常笔下留情,让主人公找到一个出口,“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然而,最后一次劫难却几乎扯断了普宁对未来的希望之线。几年以来,普宁喜欢他在温代尔学院的俄语教学职位,研究工作也进展顺利,在考虑购买房子以结束长年居无定所的生活时,却面临着被辞退的境遇。因此,在皆大欢喜之际,所有的梦想都破灭了。作者成功地设计了新居聚会一幕,在情节发展、人物心情及整体氛围上造成了巨大的反差。聚会逐渐进入高潮,氛围轻松快乐,主客开怀畅谈,一起观赏维克多赠送的一只美丽的玻璃大碗。就在普宁尽情陶醉于快乐、展望未来的时刻,哈根博士不得已把不幸的消息相告,普宁如从快乐的巅峰跌入悲伤的低谷,一切希望和人生计划顷刻间成为泡影。在此,人生状态的两个极端并置在一起,形成强烈的对比,悲者愈悲,黑色幽默手法运用得淋漓尽致。
  作品以众多极具戏剧性的场面烘托主人公悲剧命运,反衬小说主题,突出人物的幻灭感和失落感,成功地塑造了“反英雄”人物。普宁不是传统小说中的英雄角色,但也不是一败涂地、一无是处的小丑人物。纳博科夫的创作深受《堂吉诃德》的影响,长期的流亡生活使他对艺术形象堂吉诃德心怀同情和理解。他笔下的普宁与堂吉诃德拥有众多相似之处:一样是所在环境的笑柄人物,一样过着飘浮不定、游侠式的生活,一样历经苦难和挫折、备受身心折磨,一样对生活表现出不懈追索的执著。两者也有明显的不同,堂吉诃德终究耽于幻想,脱离现实,行动盲目,导致自我毁灭。塞万提斯与纳博科夫对他们的主人公寄予的感情和处理方式也大相径庭。堂吉诃德四处碰壁,受尽嘲弄,以可笑的“骑士”形象出现在读者面前;纳博科夫虽然刻画了普宁滑稽可笑的一面,但着重表现人物的痛苦,行文流露出作者的同情。不仅如此,在塞万提斯笔下,仅有的希望都荡然无存,主人公最后的醒悟和倒下象征着一种价值观的破坏或失败;纳博科夫则肯定了人物的某些方面,例如正直完整的人格、坚强勇敢的精神。因此,纳博科夫并非塑造一个取悦和娱乐读者的喜剧性人物,而是通过主人公在一个日益庸俗、价值观扭曲的环境中体味到的苦痛来促成他的伟大和高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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