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丘吉尔虽败犹荣的勋章
作者:克里斯托弗.希钦斯
“燔祭”(Holocaust)的字面含义是被大火吞没,所以技术上允许使用这个字,但你们应该懂我的意思。欧文具有强烈的暗讽能力,最成功的一次应用就是,他反复提到丘吉尔利用他预见到德国会空袭,这显然是一次哗众取宠的表演。在某些夜晚,当他知道戈林的轰炸机在飞往考文垂(Covertry)的中途会经过伦敦上空,他总会很引人注目地站在空军部的楼顶上,或在唐宁街的花园里散步,用他的勇气、胆识和镇定来激励他的部下和助手。有些夜晚,当他从“伊尼格马”谍报组织(Enigma)得到秘密消息,伦敦会遭到空袭,他总是匆忙转移到某个富有朋友的乡间住所。这种细节的堆砌破坏了传奇性,读者的脑海中对他任期中许多更严重的缺点有了更新的看法。这种陈述印成文字已有十五年之久,我从未听伟人的捍卫者亲口说起过,更别提反驳了。
欧文对丘吉尔那么打心眼里瞧不起,就连以后的修正主义史学家都要把他封杀。克莱夫·庞廷(Clive Ponting)1991年出版的专著《1940年:神话和现实》,除了在书目提要中提过欧文,就没承认欧文的存在。约翰·查姆雷关于丘吉尔的处女作《丘吉尔荣耀不再》(1993年出版)和他1995年问世的第二部书《丘吉尔大联盟》,只在书或索引中简略提到戴维·欧文的名字。但能在这些书里找到明显的证据,说明查姆雷和詹金斯都认真地读过欧文的书,利用他充实自己的内容,表面上却又看不出是受了他的影响。
我认为没读过欧文作品的人谁都没资格参与对丘吉尔的讨论。要是去掉了判断力的遮掩,也去掉了厚如天鹅绒窗帘、在1945年后落下的那层面纱的约束,人们就能读到当时丘吉尔的同事和随从们到底上对他有什么看法。那些大使、私人秘书、将军、空军司令常常想的是,他是个政治煽动家,一个口没遮拦的人,一个不称职的人,一个酒徒。其中有些话是妒忌他的下属说的,有些是战前同情法西斯的军人说的。例如汉基爵士(Lord Hankey),一位二次世界大战中最具影响力的专业公务员,当时他的工作就是协调英国的秘密组织,曾在1941年5月写道:
丘吉尔具有伟大的领袖天赋,他能使他的特殊才能凌驾于人民、议会、他的内阁成员,甚至他自己之上。但他不是他自己认为的那种战争大师。直至今日,他从未完成任何军事计划。不管他们作过什么样的辩解,安特卫普,加里玻里和上次大战末期帮助白俄的长途探险行动,都以失败告终。在这两次战争中,在军事上他可怕地判断错误,例如,1925年阻止建造新舰船……错误地低估了法国军事人才和法国的军事手段……正是他,迫使我们卷入挪威战争,失败;又卷入希腊战争,再次失败;接着又卷入克里特岛战争,也正在节节败退。
所有这一切和别的许多事,都是真的。正当克里特岛的灾难明朗化的时候,丘吉尔还不知道怎样阻止又一条灾难新闻的发生,在一架非正式的美国侦察机的帮助下,北海发现了纳粹旗舰比斯马克号(Bismarck)。它遭到一枚草率扔下的鱼雷的攻击,被打沉了。又打了胜仗。假如丘吉尔是个黑格尔式的人物,假如黑格尔将拿破仑形容成“马背上的历史”,那么,丘吉尔就是拿破仑有关统帅才能的座右铭“他很幸运”的最好榜样。挪威的惨败——由他一手造成的——却在议会中给他拉到信任票,最终导致了张伯伦的罢免。在法国的败仗,动摇了丘吉尔对马其诺防线以及马其诺智慧的迷信,促使他展开一场全国范围的“联合”运动,堵住了批评家的嘴巴,又使他的对手保持了中立。大英帝国突然担起的惊人国债和贫困,给了他回旋余地,让他成为与罗斯福谈判的唯一调停人。罗斯福有条件地同意为他提供资金和军火。几乎在每一个关键时刻,丘吉尔都赢得了虽败犹荣的奖章。
有时情况也不尽然,它们已从现有档案中销毁了。丘吉尔不但对日本的野心完全缺乏远见(或一般的警惕性),而且在他当首相的早期岁月中,命令关闭缅甸公路。这是一条中国国民政府接收抵抗物资的供给线。这显然是屈从于裕仁天皇的要求,是一个可鄙的、由“绥靖政策”产生的行动。有趣的是,反对这种行动的不是别人,正是现在遭人唾弃的哈利法克斯爵士。可是不久以后,新加坡被日本包围了,丘吉尔大发雷霆,因为他的将军们没有将这种威胁提醒过他。他惊恐地谈到,是高举“我们的国家和我们的民族”大旗的时候了,并直接发布命令,“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们不怕牺牲……指挥官和高级军官必须和部队共存亡。”他大声念出这段话,这道疯狂的指令,原也可以当作一份电报,发给去斯大林格勒打仗的将军。这道命令被阿奇博尔德·韦维尔(Archibald Wavell)谨慎地取消了,他曾允许讨厌的帕西法尔将军(General Percival)有条件地投降。(事实再清楚不过了,丘吉尔希望,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用一场惨烈的人类牺牲去影响美国人。) 我必须承认,詹金斯爵士有个地方让我大吃一惊:他坦率承认,丘吉尔一直担心英国士兵不及敌方士兵优秀,战斗力也不如对方。普通士兵干不成惊天动地的大事,也承担不了伟大的牺牲,他的这种不安全感,自然至少影响了战时三巨头中的两个。
有一种相当学术性的理解,认为只有希特勒在犯下同时和苏联、美国交战的错误时,他才注定会失败。英国对这种失败的全部贡献,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和越来越多国际档案馆的开放而淡化了。然而,1940年的那个神话依然有着生命力,即便那一时期英国档案馆早已对外开放,仍不能打破这个神话。一种认知上的分歧仍在发生作用。档案显示,在那年春夏内阁召开的秘密讨论会上,丘吉尔不止一次地赞同和希特勒进行有限度的磋商,而张伯伦至少有一次是投反对票的。政府中没人赞成投降,一个也没有,包括丘吉尔在内,他也赞同在原则问题上决不和希特勒妥协。但有一些人,包括丘吉尔在内,太想投入战争,甘愿冒着被人嘲笑和毁谤的风险,也不愿意走回头路。
我从约翰·卢卡克斯2001年11月评论杰弗里·贝斯特《丘吉尔:伟大研究》的文章中摘录以下句子,来证明传统观念依然很顽固:
丘吉尔的《第一次世界大战史》中,有几句非常漂亮的句子,描写1914年7月28日第一舰队驶离朴茨茅斯港,经过英吉利海峡向斯卡珀湾进发的情况:“一列列巨型钢铁城堡在雾茫茫、光闪闪的大海中乘风破浪,尤如巨人弯腰沉思。”贝斯特以丘吉尔1965年1月30日的葬礼作为该书的结尾,“在塔桥和伦敦桥之间,沿着河流延伸的南岸上的巨大吊桥,放下了桅杆向丘吉尔致哀(丘吉尔葬礼开始的时候),“尤如巨人弯腰沉思”。这是一位伟大的历史学家的标志。
这决不是一名伟大历史学家的标志,而是一种反复使用熟悉的浮夸修辞的标志,而是一种反复使用陈词滥调(“乘风破浪”)的标志。不过,卢卡克斯精确地忠于这种风格,正如他忠于这种风格所对应的实质,这些并没有招来非议。就像下面这些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事实,很容易让那些对二战的了解仅限在《卡萨布兰卡》这部电影的人感到震惊。维希政府还在和德国交战的时候,罗斯福政府就承认了它。同样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事实是,它从未向希特勒宣战,而是等待希特勒向美国宣战。所以,一些无可辩驳的事实很容易动摇卢卡克斯的世界观:1940年,丘吉尔政府甚至没有让海峡群岛投降,而是全面疏散海岸线乃至全部,让纳粹无抵抗地占领。如能赢得时间,丘吉尔本人随时准备考虑接受希特勒的要求,交出在非洲的一些德国殖民地,甚至考虑将一些英国殖民地也转让给德国,如马耳他和直布罗陀。
基于众多档案和回忆录,可以大胆断言,英国对法国海军的轰炸终止了这段摇摆不定的时期。在议会中,丘吉尔早期的更为著名的演说(最起码他在议院发表过,安排诺曼·谢利在广播时当他的替身)引起保守党成员的不悦,遭到了他们的挖苦——当时一位大臣将他形容成为一个缺乏热情的“阴谋家”。但突然从凯比尔港口(Mers el-Kebir)传来的胜利消息,对他首相任期的工作第一次真正给予了的喝彩。这被他用来重申这一观点:“我充满信心地把我们的行动留给议会去判断,也留给我们的国家和美利坚合众国去判断。我也把它留给全世界、留给历史去判断。”再不会有什么妥协的言论了:“正相反,我们将带着最大的活力,不惜一切手段投入战争,直到实现我们参战的正义目的为止。现在不是我们犹豫和软弱的时刻,而是召唤我们行动起来的最关键时刻。”
“最关键的时刻”和“最辉煌的时刻”一样有效,但这是研究丘吉尔的史学家们还没让我们去探讨的一次演说。他们干嘛不这么做?毕竟,它将各种观点集中了起来,制服了挑衅,消除了派系之间的差别,强有力地影响了华盛顿和莫斯科。这是一种无可辩驳的宣战行为,而不是什么说说空话。这是大火熊熊燃烧的船只。啊,不过那些船是法国人的船。因而,有成千上万的人葬身火海。再说也没有明确的证据显示,法国人会向纳粹交出自己的舰队,相反的证据倒有许多:为了不让德军强行征用舰船,它们早在第一时间就已驶往了北非,幸存的维希政府的船只也从没有纳入德国的控制。在接到向泊在港口的舰队开火的命令时,英国海军上将詹姆斯·萨默维尔(Admiral James Somerville)承认,这项任务令他作呕。法国人对这一事件始终耿耿于怀。史学家对此宁可轻描淡写,要不把它全部省略。
这里,可以这样说,又是莎士比亚的风格或圣经元素在起作用了。如果为了维护自己的无情和决心,丘吉尔总会兴致勃勃地去杀害和羞辱他最新的同盟,那他还有什么事不会去干呢?这才是“丘吉尔式时刻”的最真实生动的写照。可以的话我会说,这恰恰不是他们在学校里会教给你的东西。
在这本几乎是正统书籍的戏仿之作的结尾,杰弗里·贝斯特自问,为什么林登·约翰逊(Lyndon Johnson)没有出席1965年丘吉尔的葬礼,他决定把这个戳到人痛处的问题留给读者,几乎无法做出理性的解释。丘吉尔显然没出席1945年富兰克林·罗斯福的葬礼,连詹金斯爵士也让人们去推测——考虑到丘吉尔迷恋穿越大西洋的航行和白宫好客的款待——这是由怨愤决定的,怨愤罗斯福在战争期间一再拒绝访问英国。几年前,我通读了丘吉尔和罗斯福之间的全部信件,惊奇地发现这两个人对对方是多么不喜欢,多么不信任。让我吃惊的还有他们那种清楚、率直的不满和官方历史上的记载,而在大多数丘吉尔自己的著作中,却淡化了这个事实。罗斯福这边的怨愤则相当小。他还记得1918年在首次会晤时遭到丘吉尔的怠慢,不在意他无休止的胡搅蛮缠,常常惊骇于他的嗜酒如命。对丘吉尔这边来说,有一种常常只有乞丐才会感受到的憎恶,他憎恨自己不得不为了贷款而向那个人表示谦恭。对这一点,专门增加了羞辱的字眼:罗斯福总是提前追讨债款,要金子,要基地。他曾被他的受害者形容成“一个收取无助债务人仅存资产的治安官”。
倘若丘吉尔没有以同样傲慢自大的方式对待向他行乞的乞丐,人们对他的这种抱怨或许会更同情。比起英国人,法国人、波兰人在荣誉和领土上受到的伤害要大得多,这经常是因为听信了英国的承诺而造成的。他们经常被生硬、威吓性地告知应知道自己的位置,或者干脆闭上他们的嘴巴。人们没必要重新探究西科尔斯基将军之死的那个肮脏的阴谋理论。在道义上已不可能读到丘吉尔向西科尔斯基下达的残忍指令,他撇开苏联在卡亭对波兰军团大屠杀这个话题,没细想有更多的死亡已被大幅度地掩盖了。(严肃的英国官员谁都不会怀疑此事的真实性,或怀疑西科尔斯基诉苦的正确,尽管丘吉尔甚至在他的传记中还在继续混淆视听。)
罗斯福的情况则有点不同。他决定不去重犯把美国拖入秘密外交的丘吉尔式的错误,他已投入了这场最后的战争。不过那时候,丘吉尔也在以自己的方式行事。丘吉尔首先考虑的是如何把美国也拖到实际的争斗里。他经常向他的舰队指挥官打趣,说在北大西洋上德国海军有可能向他们迎面碰到的美国舰队挑衅。在追踪比斯马克号和它的僚舰普林兹·尤金号(Prinz Eugen)期间,丘吉尔说:“它若是停在一艘美国舰船旁,那就再好不过了,因为这可能会诱使它向那艘船开火,然后,制造出一起事件,正是美国政府求之不得的。”他或许对这个假设的第二部分过于自信了。实际情况却是,1915年鲁西塔尼亚号的臭名昭著的沉没。事情发生在他在英国海军部的第一届任期中。英国海军情报部的官方历史学家帕特里克·比斯利(Patrick Beesly)早已就此写了如下文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