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3年第5期

福克纳的文学场景

作者:托马斯.S. 海因斯




  
   《村子》里的故事发生在十九世纪和二十世纪之交,福克纳同样描写了一所废弃的房子“老法国人”,但房子的主人,不是路易斯?格伦聂尔的子孙,而是一个粗鲁的业主,威尔?瓦尔纳。他“拥有全县大部分良田,在其他的大部分土地上,都有他的抵押权。他在‘法国人的本德’村,拥有商店、轧棉厂、磨面厂和铁匠铺。春、夏和孟秋时节,人们会看到他在‘老法国人’杂草丛生的草地上,坐在自制的椅子里,嚼烟叶;用玉米穗烟斗抽烟,至少每月一次。他有时语言粗鲁,引逗路人,但从不邀请他人。他的背后是已经坍塌的豪华与显赫。他只对V.K.拉特利夫,一位走街串巷的缝纫机推销商,解释过自己的这个习惯:‘我喜欢坐在这儿。我在这儿力图发现作为一个需要这一切……只知吃睡……的白痴的感觉是什么。然而,我认为我将一直保留这遗留下的一切,来时刻提醒自己的一个错误。这是我一生中惟一一件买入但没有卖出的东西。’”
   威尔·瓦尔纳是“老法国人寓所”的主人,但他不住在这里。他对这所房子的态度,就是他对房子旧主价值和意图的一种疏远。相比之下,另一个局外人对一所他不仅没住过,也未曾见过类似的豪宅的观点在《烧马棚》中所描写的故事中得以再现。在这个故事中,福克纳通过一个遭虐待、生活在恐怖之中的孩子--萨特?斯诺普斯的思想,来说明建筑的力量:可以使人吃惊、从善、舒适和高兴。“过了一会儿,他看见橡树和雪松间杂的林子,还有其他一些开花的树。宅子按说就在这地方,但是现在看不到。他们走过爬满忍冬花和金樱子的栅栏,来到一扇洞开的大门前,两边有两扇砖砌的门柱。他现在才只隔着车行道看见那所房子。这使他忘记了他的父亲,忘记了恐惧和失望。即使他又重新回想起了父亲,也不会感到恐惧和失望。因为这十二次搬迁,他们一直居住在小农场,田地和农舍中,这次才到了一个小县城。到了以前他从来未见过这样的宅子前。‘这房子大得像政府大楼,’他默默地想,心头涌起一阵宁静与欢愉。而原因是什么,他还小,还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作解释。”
  
   不管是在牛津还是在乡下,有一种还小一点儿的、一层式希腊复古式建筑为拉斐德县增色不少。在希尔大学附近有所福德-赫德尔斯顿公寓。这所房子的特点是有一条横贯两侧的中央过道,两侧是同样结构的四柱走廊。一定程度上讲,它是意大利维琴察的罗通达镇的安德烈亚?帕拉迪诺乡村的翻版。在县城还有“木莲”公寓,和福德-赫德尔斯顿公寓,建于同一年,与之相仿,但要小些。这所公寓是由一位早期移民威廉·史密瑟(William Smither)所建。福克纳在《士兵的报酬》中说,这些房子“极为简朴,甚至称不上舒适。当时,由于人们大部分时间都呆在家里,所以更渴望家居的舒适。”
   在短篇小说《烧马棚》中,令萨特?斯诺普斯感动至深的房子是迪斯潘家族祖产的房宅,但也极有可能是附近的“萨托里斯”公寓。福克纳在他的约克纳帕塔法县的地图中,把“萨托里斯”公寓放在了西北角上,接近雪松山农场的实际所在地。尤为重要的是,萨托里斯公寓没有起一些诸如“朗伍德”或“贝尔维尤”这样虚构的名字,而是以其家族的名字来命名的。福克纳认为,这个名字具有阴暗和辉煌两种涵义,“这个名字蕴含的是死亡和迷信的宿命论。就像是夕阳西下时,银色的旗帜,或是到龙斯沃沿路上渐逝的喇叭的轰鸣。”
   二十世纪二十年代里,巴亚德?萨托里斯从战场归来。祖传的宅第在内战中被北方军队烧毁,后又在原来的基础上重建。归来后,萨托里斯开始审思这所家宅的意义。福克纳用这种建筑上的建构来唤起对萨托里斯家族更复杂的关系,事实上也就是对南方历史的审思。虽然在福克那以后的大部分作品中,他更强调建筑物作为自然景物中精雕细琢的艺术品--这是种外在特征。但在《萨托里斯》中,他同样也对建筑物内部的特征作了一番描述,勾勒了一幅内部场景。在这第一部约克纳帕塔法世系小说中,福克纳已经形成了一套复杂的建筑象征手段,这一点十分了不起。“接着到了铁路旁,穿过铁路,最后约翰?萨托里斯建造的房子呈现眼前,矗立于洋槐、橡树丛中。西蒙(司机)开过铁门,上了一条弯曲的小道……巴亚德在自家门前驻足片刻。古树参差,阳光普照,洁白、简朴的萨托里斯公寓静静地沉睡其中。”巴亚德穿过带柱的走廊,来到前厅。“楼梯上铺着红色的地毯,扶手栏杆是白色的,陡陡的,弯弯曲曲一阶一阶通到上面的一层,暗暗的。天花板中央是一盏枝形吊灯,吊灯的边角和灯罩都晶莹剔透以便插放放蜡烛,现在已经拉上了电线。门厅右边是一间昏暗的房间,折门卷起是起居室。昏暗、庄严,一种少有遭冒犯的庄严。旁边立着一面长长的镜子,模糊不清,如夜间的一洼死水。”
   接着,巴亚德爬上楼梯,“在楼上的大厅中立住了。大厅西侧的窗户紧闭,上面挂着格子状的百叶窗,缝隙间有阳光透进,光影斑驳,黄色、模糊,使大厅更显阴郁。正面,大厅尽头,高门大开,外面是有护栏的阳台。站在阳台上,山谷和东面山丘的一半概貌尽收眼底。高门另一侧是一个窄窄的窗户,铝铁窗框,镶着五颜六色的玻璃,这是1969年约翰?萨托里斯的妹妹从卡罗来纳用装满稻草的大篮子带来的。”
   福克纳的作品,从《圣殿》和《村子》中的“老法国人寓所”,到康普生、迪斯潘家族在镇上类似的房子;再到《押沙龙!押沙龙!》中种植园寓所“塞特潘百里地”,房屋、废墟,有时是房屋的破坏对情节、氛围、以至人物的描述都是至关重要的。除帕诺拉县的泰特府第和克莱县的“韦弗利”豪宅,还有纳奇兹地区的,像克莱伯恩县的“温莎”公寓以外,福克纳作品中所杜撰的宏伟的房子都难在密西西比现实生活中找到对应。但若不是福克纳把“塞特潘百里地”描写的那样富丽、堂皇,《押沙龙!押沙龙!》这部小说就会逊色很多。这是一所私人住宅,但却是另一个“伟大设计”,是公共的“伟大设计”政府大楼、广场和小镇的狂热对应。它是一种安全感的象征,是托马斯?塞特潘所渴望和孜孜以求的;同时也是一种地位的象征。塞特潘本人之前在一所豪宅中,就被一个神气活现的仆人指使绕后门走,不准走正门。塞特潘站在老贾森?塞特潘曾称之为“阴郁的散发着腐臭的,就像是冥河边缘的严寒地带”的中央,以一种命令的口气宣布他的房子竣工,“叫做塞特潘百里地”,就像是古时称之为“光明”一样。在《修女安魂曲》中,福克纳将这所房子描写成,“就像是凡尔赛宫的一翼,在小人国哥特式的梦魇中窥见一斑。”
  
   对塞特潘和萨托里斯种植园的房宅名字上的差别,批评家威廉·鲁齐卡(William Ruzicka)洞悉颇深。他指出:“显然,萨托里斯豪宅是以其家族的名字命名的。从其角度看,它是一种标志,体现在质量上。而塞特潘百里地是以其方圆里数命名的,体现在数量上。这个名字由两部分组成:所有格的形式是其拥有者的名字,而数量的衡量就是其占有土地的多少。”
   塞特潘百里地的房子事实上也确实很大,好奇的杰弗逊绅士们都迫不及待想看看这奇观。“他们干脆组成打猎队,在霍尔斯顿旅社集合,然后骑马下乡,往往还都带上午饭。……他们没有下马,(塞特潘通常对他们连个头儿都不点,压根儿不打招呼,显然只当他们不在,仿佛他们是游移着的幽灵似的。)他们总是好奇地在马上挤成一堆,像是寻觅相互保护似的,瞪着眼看着塞特潘的大厦拔地而起,看着一条条木板,一块块砖头从粘土和木材备料所在地的沼泽地里搬来,--搬的是那个有胡子的白人和二十个黑人,他们全都赤身裸体。”塞特潘也和他的奴隶一样,全身赤裸地工作。他们猜测,是因为他要“节省衣服。因为外表上合乎礼仪(先什么优雅)将是他可以用来攻击社会地位和体面的最后的武器。”
   塞特潘和他这帮赤身裸体的奴隶“从日出一直干到日落。……而此时,衣着正式、头戴巴黎帽的建筑师一脸严肃、痛苦万状、大惑不解的表情,出没在房子工地周围。他的神态半似一个漫不经心、全然无兴趣的旁观者,半似一个受了诅咒在努力作苦工的鬼魂--他的大惑不解,康普生将军说,与其说是对别人和他们正在做的事还不过说是对他自己,对他自己在场这一无法解释与难以置信的实事。不过他是个优秀的建筑师……他不仅是个建筑师,而且还是位艺术家。因为只有艺术家才能吃两年的苦,为了建造一幢自己无疑不仅不指望能而且也坚决不想再见到的房子。康普生将军说,让他受不了的还不是两年客居对肉体感官上的折磨和感情上的摧残,而是塞特潘这个人:将军说也只有艺术家才能忍受塞特潘的粗暴和催促而仍然能设法约束塞特潘显然有意要盖成一座阴森森的、古堡般的华厦的梦想,因为倘若由着塞特潘的性子去做,那地方准得差不多跟当时的杰弗逊镇本身一样大。
   而当这所房子变得幽闭恐怖、凶相初露时,这位法国建筑师,已经像塞特潘所监管的奴隶一样,受塞特潘的奴役很深了。因此他企图从这儿逃脱。他穿过沼泽,顺河而行,南下新奥尔良。尽管一般认为这部小说没有太多的幽默和风趣,而在处理这一段荒诞的插曲时,福克纳把“建筑”一词由名词转变成动词,他的那种伟大的风趣就由此在小说中尽显无疑:“一直到暮色很深了他们才逮着他……而那只是因为他为了设计某个方案让自己过河时偏偏伤了自己的腿。”
   房屋竣工时,塞特潘“在场这一点就迫使宅子接受和保留人的生命;仿佛房舍确实是拥有一种知觉、个性与脾气的,并非得自在里面呼吸或曾在里面呼吸过的人,更多的倒是传自砖木本身或是构想与建造房舍的人把灵气传给了一砖一木——不过就这一幢宅子来说,其个性是一种对空旷、荒凉的不容置疑的肯定,是对被居住有一种无法克服的抵触情绪,除非是在无情、强暴者的赞许与保护之下。”
   内战浩劫之后--塞特潘百里地最终被火焚毁之后,而不是在塞特潘与其继承人发生冲突之后--塞特潘百里地的衰落比老法国人寓所更具破坏性和象征性。“门廊在腐烂,墙皮在脱落,它站在那里……没有遭到过劫掠,没有被入侵过,没有留下子弹或大兵军靴印痕,未遭侵袭,没有任何子弹以及士兵铁靴的痕迹,不过却好像特为留待某种更沉重的打击,某种比废墟更深沉的荒芜……大厅寂凉,楼梯裸露……通到黑魆魆的二楼过厅,一个回音在萦绕,但不是我的声音,毋宁说是那失去的无法挽回的可能发生的事的回音,这样的回音出没在所有的房屋里。”
   塞特潘庄园的倒塌是公元前五世纪希腊埃斯库罗斯悲剧中阿特柔斯宫殿的坍塌在十九世纪密西西比的翻版。事实上,约克纳帕塔法的这些希腊复古式建筑是福克纳希腊悲剧的最佳场景。
  
  注:
  ①柱头有涡卷形的装饰。

[1] [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