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1期
一个女继承人的内心世界
作者:葛洛莉娅.旺德比尔特
第二天早上,我回到纽约妈妈那里,她在里吉斯大街。等待我的有霍华德送来的黄玫瑰以及那么多的电话留言。其中有封写在黄条纹纸上的信(至今我还保留着),上面写着他很想我,晚饭总是一个人吃,“我把盘子里的豌豆弄得到处蹦达。”我打算几时回去?他这么问。什么时候回去我自己也不知道,也不知道还将会发生什么。
接着忽然有一天,帕特出人意外地来到纽约。他在里吉斯大街上的金·科勒酒吧纵声大笑,逗得整桌人乐不可支,当我进入他的视线时,却装作不认识我。我渴望他再次注视我,朝我微笑,喜欢我,爱我。这种情况并没有持续太久。
第二天晚上,我们在埃尔·摩洛哥跳了一整夜的舞,和我们在一起的是丽塔·海华丝和她的丈夫埃迪·贾德森,他们来城里做宣传。丽塔坐在那里,沉静而优雅,像个永不开口的芭比娃娃。就像我一样,只是我不觉得自己有多优雅。我正拼命让自己显得成熟,即便不是如此,至少让自己看起来像那么回事。
我感到困惑,不知所措,对每件事都不确定。但有一件事我已下了决心。我不能再回去和母亲同住,也不打算和格特鲁德姑妈住在一起。最好的办法是嫁人,越快越好。我确实嫁了人--不是嫁给霍华德,而是嫁给帕特,那条大坏狼。
帕特
在那时表现得成熟些、显得比我十七岁的实际年龄老成,似乎显得非常重要。这是不是因为我已经结了婚才变得如此呢?
和帕特在一起的日子,我们俩总是处在难分高下的较量中,我不知道什么情况会导致他陷入狂暴,几时他会无缘无故地发作,把怒气发泄到渴望取悦于他的温顺妻子身上,那位妻子正倚赖他的微笑而活。
我从没把这段经历告诉我的朋友。我觉得羞耻极了,耻于自己嫁了个行为如此不堪的男人。
有一次,我去堪萨斯州的瑞雷堡军事基地见他,他正在那里的军官训练营接受训练。在火车上,无意中我听到了坐在边上的一对父子的谈话。他们把话题扯到了我和帕特身上。他们没有认出我,也没有意识到我正在听他们谈话。
只听那年轻人说道:“她怎能嫁给那么一个小白脸?”这话吓了我一跳。
是呀,到底为什么?我被深深刺痛了,默默无言地坐着,听他们接着滔滔不绝地说了又说。
很快列车开到了目的地,排队下车时那对父子就在我身后。要不了一会儿,我就会消失在人群中,带着那份伤痛离开。我深深吸了一口气,转过身去,目不转睛地望着那对父子。“我就是葛洛莉娅·旺德比尔特。”说这话时我的心怦怦直跳。他们被我的话击中了,就好像一记重拳打在肚子上。我感受到小小的胜利带来的甜蜜。我得靠自己站起来。在我的内心深处,我一直知道自己能行。
利奥普德·斯托科夫斯基
我是在1944年遇到利奥普德·斯托科夫斯基的,当时我是个二十岁的性感美人。我迫不急待地要把他介绍给我美丽的妈妈,于是,我把他当作神秘嘉宾带到了妈妈为我举办的派对上。真的,我让妈妈大大吃了一惊。我俩进了门,那么激动不安,那么容光焕发,那么神采奕奕。我和他依偎着站在那儿,是的,我妈妈几乎跌倒在地上。这不光是因为他是著名的乐队指挥家,引起的争议比阿尔杜罗·托斯卡尼尼还要多,除了这一切,他还和葛丽泰·嘉宝有过一段风流韵事,后者正是我妈妈心仪已久的偶像--单单这一点,就让我妈妈吃惊不小。表面看起来,这件事和我们的年龄大有关系:我刚二十岁,而他六十来岁了。但所有的绝代佳人都在年龄上撒谎,再怎么说吧,神仙们都没有年龄和生日,话虽如此,我的生日马上快到了。
就在我与利奥普德那决定命运的相逢的前一个月,帕特得了败血症病倒了,原本要被送往国外,一种名叫盘尼西林的新药救了他的命,而且,他被批准退伍。这使他的情绪好极了,开始自由自在地玩牌,夜夜在埃尔·摩洛哥消磨时间。生活仿佛又回到好莱坞以前那些好日子,只不过这里是纽约,我们在我的表兄索尼·惠特尼的公寓里,牌桌边的参与者也不一样:现在是赌徒哈尔·西姆斯,花花公子丹·托平等人。赌局设在金绿色相间的藏书室里,在这儿能俯看东河,烟雾腾腾的聚赌就在这儿夜以继日地进行。你知道我的乐趣所在吗?就是当帕特拿了牌后急速催他离开--出去,出去,出去。外婆南妮·摩根带着多多偷袭而来,催促我废除婚约。我能轻意地做到这一点,因为我们是在罗马天主教堂结的婚,而他不曾告诉我他无法要孩子。我根本没动过生孩子这念头。离婚要花很长时间,而我想嫁给利奥普德,就在现在,今天,这一分钟。
我将要二十一岁了,可以继承那笔著名的遗产了。我是在格特鲁德姑妈那儿的偏远地区长大成人的,在那儿有一样,仅有的一样被禁止提及的东西,那就是“钱”。无论是格特鲁德姑妈,还是她那个令人讨厌的律师,抑或别的什么人,都不曾向我谈起怎样去安排我那笔即将得到的遗产。和姑妈住在一起时我总感觉自己是个冒名顶替者,那笔遗产也显得那么不真实,就好像是某样不真正属于我的东西。只有到后来钱才真实起来,那是因为那笔钱是我通过自己的天赋和努力挣来的。
二十一岁那天,我准时来到信托银行。一队银行高级职员陪着我,穿过长长的走廊,下到地下金库。在那儿打开一只盒子,里面装着将使我成为女继承人的股票和债券。我把它们从盒子里拿出来,只是一些纸--我又懂些什么呢?我所知道的就是突然间我有钱了,我迫不急待地想给每个人买礼物:送外婆一件水貂皮大衣,给多多也送一件,送钻石给朋友卡罗·玛库斯,等等。但是妈妈--送她什么呢?事实上,我想要她给我一点东西,只是我说不上来是什么东西。因为我已经成年,律师从我的信托基金中分配出去的津贴现在已被取消,妈妈将来要靠我来赡养。
我试图和斯托科夫斯基谈论这件事,但他每次都不出声,陷入沉思之中。日子一天天过去了,最终他得出了结论:“你母亲从没给过你爱,为什么你要回报她?是你的保姆多多在做你母亲从没做过的一切。让赛尔玛赡养她吧。”
我一点儿也不奇怪妈妈对此不能苟同。她心急火燎地把此事捅给了报社,突然间,小报上竞相刊登了出来。
整整十七年,我没再见过我母亲。等我最终见到她时,实在无法把她与过去那个穿着黄天鹅绒礼服的美妇人联系在一起。她变化太大了,在我的记忆里,她是那么难以捉摸,我一直对她又爱又怕。在经历了一段漫长而痛苦的过程后,我才又与她见面。事情缘起于我对心理医生说过的那句话:“我来了,可我永远不会跟你谈我母亲的事。”
几年以后,她的名字又冒了出来,那已经是五年后的事了。一位心理医生对我进行了一系列药物治疗之后,我才有勇气飞去洛杉矶,去敲拜德福特大道上那扇房门,在那儿她与赛尔玛姨妈住在一起。
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缺乏活力的女人,那么温顺,那么小心翼翼。她因癔症而瞎了眼睛,见此,我的心都碎了,但这一切都是真的。“赛尔玛告诉我你有白头发了,”她愁眉苦脸地说。当我离开时,忠实女佣温西送我到门口。“哦,葛洛莉娅小姐,”她对我说,“这真是一场误会。”哦,愿上帝保佑我。
今天,我真希望母亲就住在我边上。也许就在街角,这样我就可以时不时路过一下,进去喝杯茶,告诉她我的新恋情,或是谈一谈许久前发生过的那些事。它们曾如此重要,现在却不算什么了。我们可以对曾为之哭泣的事报以一笑,就像老朋友有机会重聚时那样,谈谈逝去的时光和人事。
在加利福尼亚州圣巴巴拉的一座山顶上,利奥普德建了一所房子,他称之为“修道院”。它是个乐园,得了这么个恰如其分的名字,是因为打从结婚起,我们就过着修士、修女般离群索居的生活。利奥普德大多数时间不在家,去欧洲指挥乐队,越来越多次的离别之后,我不再与他同行。
不久,我发觉自己被关在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就好像被冻结在了冰块中一般。
还在我们刚结婚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坐在壁炉的炉火前,他说要告诉我一个秘密,一个他生命中从不为人所知的大秘密。这一亲密举动令我激动不已,就仿佛雷鸣瞬间带来的震颤,他一下子闯进我的内心深处。这个秘密和政治及皇室有关--难道我从没怀疑过他为什么长了个哈布斯堡王室的鼻子?事实上,我从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哈布斯堡王室的鼻子是什么样的?我迫不急待地赶到书房,翻出照片,急忙研究起来--不放过任何与他说的有关的东西。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他给我看过一张他婴儿时的照片,照片上的小娃娃穿着钉满饰边和花边的衣服。但是,唉,这张照片是家庭相册被盗后保存下来的唯一的一张。我将它视为珍宝,放在银相框内,摆在我那没见过的父亲的相片旁边(后来我甚至怀疑照片上的婴儿是否就是利奥普德)。他的家来自克拉科夫(注:波兰城市。),他的母亲在他出世后不久便去世了,他被一个深爱他的保姆抚养长大。那保姆对他来说就是母亲,就好像我的保姆多多与我的关系。但是现在,因为他长了这么一个鼻子,难道他父亲就不能是位王子?或者一位国王吗?我得重温一下我的奥地利历史知识。也许他是个私生子--你知道,就是所谓的爱情结晶?是否那就是事情的真相?哎呀呀!
他坐在那里,握住我的手告诉我这个秘密,惟有壁火发出的“噼啪”声打破了寂静,和我心中的“噼啪”声相比,炉火的声响根本算不了什么。谜底就要揭晓,我能感受到--未来的那一瞬间就仿佛一个将把我卷入爱之海的巨浪。我屏住呼吸,等啊,等啊,他只是抽出手,朝炉火望去,好像刚刚回过神来,而那个令他恍惚的人正是我。
“是的,是的,”他说,“有朝一日,你会是唯一知道这个秘密的人。”
我们曾在彼时彼地,在吃过许多不同的晚饭以后,在许多不同的炉火前度过了许多个这样的冬夜,有一天我终于意识到,他说的那个“有朝一日”永远也不会到来。我在他心中仅有一丁点的位置,他却占据了我整个的心。
“你是个骗子!”想到这一点,我不由浑身发抖。后来,当我直勾勾地盯着他,大声说出这句话时,我颤抖得更厉害。
我们离婚后又过了许多年,我终于知道了这个秘密,它压根和哈布斯堡王室无关。他出生在伦敦东区的一个家庭里,家里有两位兄弟,利奥普德和帕西法尔·斯托科夫斯基。兄弟中的利奥普德保住了他的名字,又编了一个好听的故事,使它不至于辱没一个伟大的指挥家。而帕西法尔却把名字改成了詹姆斯·斯托科斯,令它更配得上一位英国绅士。此时,利奥普德在他那漫长而特别的职业生涯中已经取得了如此大的成就,他不再需要了,也不再费心去维护他自己创造出的那个神话了。有一次去欧洲旅行,他把我们长大成人的儿子们介绍给他们的吉米叔叔(帕西法尔·斯托科夫斯基)和他妻子。吉米住在伦敦,销售劳斯莱斯汽车的生意做得很成功。除了他的伦敦东区口音,他和利奥普德惊人地酷似,利奥普德说话则带牛津腔。吉米的儿子取了和伯伯一样的名字,也叫利奥普德,已经死于战争。那位抚养利奥普德长大的保姆现在成了他母亲,住在博内茅斯一家老人院里。
等我戳穿了他的鬼话,这一切对我来说已经不再重要,我只觉得很难过。真相无关紧要,他之所以不告诉我,因为他对我没有足够的信任。
比尔·帕雷
我开始朝“修道院”外的世界迈出小小的步子,瞧啊,等在玻璃墙另一边的是个小个子“花衣吹笛手”。他名叫杜鲁门·卡波蒂,因他的第一部小说《另外的声音,另外的房间》而崭露头角。这本书以纯文学的技巧得到了每个人的青睐。
啊,“真实的心”,CBS公司有权势的总裁比尔·帕雷便是那样称呼他的--亲爱的“真实的心”--我看见你正坐在“帕维浓”饭店里喝着马提尼,瞧着我气喘吁吁地朝你走来。我迟到了,这么重要的一个约会,和“真实的心”的约会。他有一些奇妙想法,有一些很重要的事要和我谈。至少在电话上他那样对我说。
在舒适的软凳上刚一坐定,瞧他那样子,我就断定这已经是他的第二杯马提尼酒了。这将是一顿漫长的午饭,穿插着许多傻笑以及试图窥视我内心的念头。实际上,他对我的内心世界知之甚少。我们是亲密好友,但我其实不怎么信任他。
“比尔·帕雷,”他缓缓说出这个名字,似乎他的舌头正在吮吸每一个音节。比尔·帕雷是他的密友,娶了美丽、善良、忠实的芭贝。芭贝也是杜鲁门最亲近的朋友。然而,杜鲁门在这儿要对我说的是比尔·帕雷暗示他对我感兴趣,看看是否可以做些安排?
“噢,等等,亲爱的,先听我说,”杜鲁门说道,把他那只小手搁到我胳膊上。“芭贝知道他有别的女朋友,她一直处理得挺漂亮。可有时候事情会失去控制,变得复杂棘手。当然,这使她很不安。你知道她喜欢你,尊重你;如果他和你搞在一起,对你也是一种乐趣。为她减轻些烦恼吧。这么说吧--就算是帮了所有人的忙。”杜鲁门就是有一套,能使你以另一种眼光看待事物,当然是以他的观点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