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河流之蓝
作者:陈丹燕
“她将在这安静的河边,继续生活在战火连天的童年之中。”我说,“就像弗洛伊德说的那样。”要不是弗洛伊德,也许我的写作不会从童年故事开始。
当年向我形容蓝色涟漪的瘦高青年,在我第一次去维也纳的时候,就已经成为商人了。他仍旧瘦高,但已经开始有了肚腩。他对自己的肚腩有些骄傲,所以特地用吊带来代替皮带。也许他不习惯挂在双肩上的松紧吊带,也许他十分欣赏它们,中国男人几乎不用这东西,它们看上去有些异国情调,他常常用拇指钩起它们,“蹦”,将它们轻弹在自己的身上。
那时,距离那个寒假,也已经有十年。我在香港转机到欧洲,他陪我去百货公司买音乐会用的黑裙。一进崇光百货,他就带我直接上最顶一层:“好牌子的减价品,都在顶楼。”他说。
“我四月要去维也纳呢。”我对他说。
“能看到多瑙河了。”他笑了一下。可那个笑容,有些自嘲似的,那是成熟男人的笑。
他在市声汹汹的湾仔,送我上电车,车站在马路中央,四下里都是忙乱着奔向前方的人与车,红绿灯那里,当红灯翻绿的时候,“哒哒哒哒”,急促的声音就响了起来。那是为方便盲人过街,但那声音里,却给我无限的茫然与紧张。他在车下,仰着脸看我,长长地挥了挥手,像一朵起伏过的浪花那样平复了。
“你累了吗?”女教师问我,因为我沉默了。
“没有。”我说,“我又想起了许多事,也许我应该在这里写本回忆录。”
“回忆录”这个词,对她来说肯定太自大了。她回过头来,怀疑并责怪地瞥了我一眼,她的眼神里有些寒气。
在上海某个晚上的某个家庭舞会上,为了让灯光柔和,主人将旧报纸罩在赤裸的灯泡上,屋中昏暗,不一会就能闻到纸张的焦味,那是劣质的新闻纸被灯泡烤焦了。女孩子们在没有暖气的房间里,勇敢地穿着薄薄的裙子和松松垮垮的上海产连裤袜,将冰凉的手放入舞伴的手掌中。等暖和过来,手指的皮肤会剧烈地发烫。
他们彼此小心翼翼地搂抱着对方,同心协力地判断着舞曲里的拍子,“1——23,1——23,起!”他们像小船一样滑入圆舞的节奏之中。
“春天来了,春天多美好。”那是维也纳童声合唱团的男孩子们歌声,那盘卡带不知道已经拷贝了多少次,声音几近扁平,但在我的印象里仍旧如同天籁。那时我十九岁,刚上大学,以一枚白底红字的校徽为荣。
和我跳舞的那个男孩是谁?我已经忘记了,但我记得越过他的肩膀,我看到在被旧报纸遮暗的灯光里,人们跟随音乐摇摆转动的身体和陶然的脸,大多数人都微微合着眼睛,不知所措的害羞和惊喜,清澈和忘我,就像站在天堂的门口。他们大多数人都长着团团的圆脸,一派从封闭的农业社会里成长起来的青年的忘情。
那是阴霾重重的四月,奥地利比香港真冷多了。寂寞礼拜天的上午,维也纳旧城区灰色的天空中响彻着天主教堂的钟声,那情形,和西蒙和格佛克尔歌中唱的一样。旧兵工厂附近的街道上几乎看不到人,没有行道树的窄街的两边,泊满了汽车。我按照地图的指引,找到了多瑙河。
沿着灰色的,平淡无奇的河水漫无目的地走着,看着一条白色的游船带着穿墨绿色呢制服的,红光满面的游客们在游河,圆舞隔着河水隐约飘来,带着某种脑满肠肥式的抒情。我不知道怎么对付内心的失望。城市公园里,施特劳斯拉着一把小提琴的金像,显然对我来说太花哨,太得意,太浮华,太市井,太耸动。他面对着的华尔兹广场上,匆匆而过的行人,让我想起弗洛伊德书里的“鼠人”。他背后的多瑙河,细细地淌着,流进一个桥洞,经过巴洛克风格的白色石亭,那的确是灰绿色的水波,如同大多数河流那样。
我和前来寻访的游客一样,站在被紫色风信子围绕的施特劳斯金像前,对着自己的照相机微笑,照相留影,装出梦想成真的,合乎逻辑的愉快。
“笑啊,笑一笑。”拿着我照相机的人从镜头里望着我,那是个挑剔的人,他觉得不够好,哪怕是别人的照相机,别人的胶卷,别人的脸,也按不下快门。
我知道自己笑得丑。
我的内心分裂成好几个人,一个怨怼失落,不肯笑;另一个企图融入现实,要像牙膏广告一样地笑;还有一个袖手旁观,好像专门负责旁白,简直就像在演《爱德华大夫》。
我知道自己钻进了牛角尖。以后每次去维也纳,都到金像这里来报到,然后站在同样的位置,将自己的照相机交到一个也来这里照相的游客手里,请他为我照一张像。要是那是个敷衍的游客,没说“笑一笑”,就照好了像,我会忍不住纠缠说:“哎,再照一张,保险点。”偶尔有一次,将那些年来在金像前的照片并排摆好,看金像边上的树,一年年长高了,使金像显得矮了。看照片里自己总是游移的笑容,头发在照片上长长短短,十年就这样过去了。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就不能放过这尊花哨的金像。
华东师大中文系学生在解禁后的第一次舞会,是在河东食堂里举行的。食堂里还留着晚餐的洋白菜气味,我记得。学生会的组织者,早早地将油腻腻的长条餐桌和长椅子搬到墙角堆着,空出地方来。食堂的灯本来就不亮,食堂的窗子还是五十年代留下来的木窗,风吹雨淋,发黑变形,早已关不严,临时接上的音响声音很闹,地上有点粘乎乎的,是常年积下来的油垢,一个学生会的男生急中生智,从厨房取来一碗细盐撒在地上,然后他将自己的右脚贴着地面向前蹭去,他的沪产皮鞋底沙沙响着:“好了,迈得开了。”他对我们大家宣布。
同学们很兴奋,也很矜持,既不肯让人看出来自己已经学会跳交谊舞了,不像认真读书的学生,但也不肯让人看出来自己不会跳舞,那样老土和呆板。第一支舞曲响起来的时候,大家都不远不近地站成一圈,将中间空出来,谁也不邀请别人跳舞,都禁不住傻傻地笑。
施特劳斯的圆舞在食堂里回旋着。刚开始,音乐带来了舞会的气氛,但渐渐的,它成了催促,大家站成一圈,只管听着音乐,数着里面的节拍,谁也不动,气氛就有些紧张起来。学生会的同学最先受不了,他们开始动手拉人:“开始跳舞了啊,大家下来跳舞啊。”被拉到的人拼命挣开,有人吃吃地笑,有人却半羞半恼的。在音乐声里,大家推推搡搡的,那情形,开始变得愚蠢。“你们先开个头呀。”有人回手,将学生会的同学往场子里推。
那对勇敢的人,终于半推半就地站在一起,他们将一只手郑重地握在一起,平平地举起,像一对小鸟一样侧着头,分辨某一个三拍的重音,准备开始。可是施特劳斯的曲子,常常拍子不那么明显,他们等了好久。
他们等待的样子,真的让人心焦。所以,当他们终于跟上了拍子,开始小心翼翼地退进,生涩地旋转了一小圈,可居然还跟上了,没有拉下拍子,也没有踩到对方。大家真的长长舒了一口气。众目睽睽之下,他们不敢看我们,也不敢看对方,他们脸上似笑非笑的,晓得不可板着脸,却也不好意思笑出来,也许根本没有笑的心思。他们的脸尽量地庄严和抒情,像欧洲文学史必读书目里描写过的那些舞会里的人一样,渥伦斯基和安娜·卡列尼娜,罗密欧和朱丽叶,还有普希金的长诗里描写过的那些舞会。但是他们的脸上有着我们那个时代的青年才有的勇敢和懵懂,以及仿佛恼怒般的害羞。
慢慢的,食堂里挤满了跳舞的人们,细盐在一支支舞曲中沙沙作响。细盐也在我的鞋底沙沙响着。我在心里长长舒了一口气,我的舞伴几乎不会跳舞,他的手心里全是冷汗,他的呼吸里就有炒洋白菜的气味,但这都不要紧,要紧的是,我们在音乐中晃动着身体,我终于也可以在施特劳斯的舞曲里跳舞了。这对我来说,标志着终于开始了正常的人生。“施特劳斯跳华尔兹,陈丹燕也在跳华尔兹。”二十岁的我,心里曾这样释然地想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