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河流之蓝

作者:陈丹燕




  在河边露营地门口,有一家餐馆,在那里我吃过冰激凌,
  餐馆外面的土坡上,我坐在那里画过张着蓝旗的码头,
  漫长的黄昏里,有个带着四个孩子的男人过来与我讨论瑜伽问题,他的孩子们到河里去玩,大的带着小的。
  对着土坡有条通向火车站的小路,沿着河。虽然远些,但是景色优美。我送克劳迪亚回维也纳,就是从这条小路去的,
  我们说着我正在写的故事,故事里有两个不快乐的上海女孩子,
  她们的不快乐,是因为她们年轻的生活里,有着重重历史的阴影。
  我们一路上感叹着历史对一个人的生活的持久的影响。
  我向克劳迪亚介绍四周的景色,
  指给她看树丛后面隐现的多瑙河,
  在河湾里,有天鹅的一家。
  克劳迪亚听着听着,笑了:“你对这里的爱,让我想起我对俄罗斯的感情。”
  火车站是那么小,世纪初的旧火车在这样的小站停。
  深夜我坐末班车从慕尼黑回来,
  火车在漆黑的田野里走走停停,风里有丁香的气息,
  车厢里的红色椅子,随着火车扭动着。
  靠站前,火车经过一座1900年代的铁桥,隆隆地响着,
  月亮在河水上一片片地淌过来,那真的是银色的涟漪,我将头伸到窗外去仔细看过。
  这次肯定没错。
  我早上九点开始写作,到下午三点。然后吃东西:总是菜头煮咸猪手,这是南部德文的地区最容易做好的菜,还有加了熏衣草籽的意大利面包。胃里一旦有了热热的食物,人也就满了,思想开始迟钝起来。于是躺在床上读书。然后,再开始写作,到六点。
  安静的房间里,上海一家人的故事与上海的历史紧紧纠缠在一起,在空气中激烈地上演,上海多云天空下灰色的街道,弄堂深处多年失修的旧房子,还有房子里面的生活,生活中躲藏着的意义,意义之中的是非曲折,曲折中呈现出来的上海人对西方世界复杂的感情,都浮动在我四周说德文的人们的寂静里。
  那种寂静,听不到一点点生活琐事的声音,没有人叫卖,没有人大声交谈,没有人用锤子敲钉子,没有孩子的哭声,没有吵架,一切井井有条。只有我厨房的冰箱在启动时,发出“扑达”一声。里面冰着我的咸猪手,冰激凌和一包浸过水的新丝袜。在那样的寂静中,陕西中路上的红房子西菜馆里,范妮和简妮正不停地勾心斗角,她们一点也不知道彼此是最亲的同类,正前赴后继地走向困境。
  她们还在上海等待去美国的签证的时候,范妮在感恩节和圣诞节的时候,常常换上夏天才穿的薄裙子,配着秋天的薄呢大衣出去参加家庭舞会,她早早地打扮好了,在没有暖气设备的房间里冻得皮肤青一块紫一块的。那时,上海即使再冷,最时髦的女孩子也敢就那么站在街口等出租车。她们在寒风里轻轻发抖,但始终挺拔地站着。范妮从来不肯带简妮去跳舞,她不让简妮有机会冻一冻自己,在那时上海的冬天,能这样打扮起来,有地方去过西方节日,是某种人群的标志。范妮知道简妮拼命想要成为这种人,她可不愿意成全她,她认为简妮不配。
  上海往事在多瑙河无声的细碎波光里闪闪烁烁,范妮和简妮都长着上海女孩那种清秀而精明的脸,她们可以说是清高的,但不纯洁。常常我不得不停下手来,问自己,为什么要写这个残酷却不崇高的长故事。从树叶后面眺望着多瑙河,它在摇曳的缝隙里闪烁着不确定的蓝色,淡淡的雾气,像塞尚的画,在初夏临水处的雾气里,连树影都变成了蓝色。寂静有时被驶过铁桥的火车打破,对自己身份的确定,本是形而上的问题,但在这对姐妹身上,身份认同的危机竟毁灭了她们的人生。这便是上海人的故事。
  六点以后,我出去散步,再找一个小餐馆吃饭。一间河边的餐馆,是用旧谷仓改成的,1996年的时候,我和朋友特地从维也纳到这里来看多瑙河,下午在这里喝过酒。2001年的时候,我来这里开朗读会,和一群小说翻译的朋友在这里吃过酸菜烤猪排。餐馆的墙上,挂着多瑙河的彩色照片,照片上的河水,蓝得与想象中的一模一样。记得有一次点菜的时候,遇到的是一个饶舌的酒保,就势问他,为什么照片上的水会这么蓝。
  我的本意是想问,是不是有些时辰,河水会蓝成这样。我愿意这么想,即使是我来过许多次,这许多次里都没有看到过蓝色的水,但那也是因为我的运气不好,而不是河水不蓝。但是酒保笑得脸红彤彤地说:“哈,那是他们在照片上加了颜色,为了它可以像旅游者想象中的一样蓝。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从来没见过这么蓝的水。”
  “完了,你色盲了!”我丈夫对着一河的水叫了起来。我们在克莱姆斯的河岸上散步。那年初夏,他在卡塞尔看完文献展,来我这里歇脚。临行时,他问到我这里能干什么,他喜欢维也纳,或者柏林那样的大地方。
  我说:“这里可是《蓝色的多瑙河》里描写的地方啊。”
  “真的是蓝色的?”他问。
  “在阳光下特别蓝。它会变颜色的,就像欧洲人的蓝眼睛,在某些时候蓝眼睛是灰色的,但某些时候就很蓝。”我在电话里说。
  “怎么不蓝,明明那么蓝。”我反驳他。
  “哈!”他短促地笑了声,凡是他断然不同意的,他便这样笑。
  “怎么不蓝了!”我追着他问,将他的墨镜摘下来,“你戴着这种盲人镜,当然看什么,颜色都不对。”
  他笑嘻嘻地说:“你忘了我的墨镜是滤色的,戴着它,还能看出点蓝的意思。好了,现在是一点点也没有了,连绿都不绿了。”
  “不许笑。”
  “你还是个作家呢,文艺理论学过吧。”
  天鹅贴着水面飞过,那也是在电话里我对他形容过的。它们飞过我们的头顶,留下拍打翅膀的有力的声音。歌词里也曾写到它们白色的身影。
  “天鹅。”他表示同意。
  “才不是,是野鸭子。”我大声说。
  克莱姆斯河岸上,有一段很热闹的地方。过了码头,过了桥,就开始安静下来。土路上,一路长着像柯罗油画里面那样高大古典的树,还有高高的野草,野玫瑰。我带了席慕容的书到那里去读。写《七里香》时的席慕容,是清澈的溪流,在年轻时涓涓地流着。那时我不认识她。等我认识她的时候,她已经是奔忙在故乡路上的席慕容了。我们见面,总是因为她路过上海到蒙古去,或者上海博物馆展出蒙古的文物,她来看展览。我们见面,总是与她的故乡有关。她这时发现,自己的生命中居然还有一个浩淼的大海。从二十年前我读“如果你在年轻的时候爱上了什么人,请一定要温柔地待他。”,到现在读“当我停了下来,微笑向天空仰望的时候,有个念头突然出现,‘这里,不就是我少年时的父亲曾经仰望过的同样的星空吗?’猝不及防,这念头如利箭一般直射进我的心中,使我终于一个人在旷野里失声痛哭了起来。”我为她感到幸运,不是每个作家都可以遇到溪流,也遇到大海的。
  席慕容很诚挚,她可以担当得起这样的转变,或者说命运。
  一见面,她就是不停地说蒙古,从桌上随便找到一张纸,就画博物馆里蒙古的玉器给我们看,一说到蒙古,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地往下流,常常哽咽得说不出话来。
  她终于找到了家乡,但是却知道永远都回不到她真正的家乡去了,她妈妈乡愁中的千里松漠已经一棵松树都没有剩下,她爸爸的家已经成了废墟,她心目中肥美的草原其实是风沙滚滚的荒漠。但是她回家,却有族人千里相迎,滚滚黄土坡上,有人端着奶茶,有人带着酒壶,有人为她隆重地穿起蓝色的蒙古长袍,牵着马,有人为了这样的相见泪水涟涟,端着一碗酒,却久久说不出话来。她的家乡这样竭尽全力将她迎入怀中。
  记得我曾经要求过,要跟她一起回蒙古去。到底何处是我的家乡?我不知道,我的出生地对我来说是陌生的,我的祖籍对我来说也是陌生的,在上海长大,我一直觉得也许我的家乡是在欧洲的什么地方,但这是荒唐的。有家乡可以回的人是怎样回家的,我很好奇,也许还有羡慕,就像小时候看新娘子。记得那时候席慕容不置可否地向我笑,我才知道自己的要求真过分。那是别人神圣的回乡路啊,是别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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