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河流之蓝

作者:陈丹燕




  六月的初夏,在多瑙河边的克莱姆斯,我独自住在一栋房子的顶楼,写作《慢船去中国》的前几章。从写字桌上侧过头去,越过窗子,就能看到树丛后面的多瑙河。初夏的阳光下,多瑙河流淌着蓝绿色的水波,有时,有天鹅飞过。那飘摇的白色影子,让我突然就想起从前在上海街头上看到的穿着白衬衫,忽忽悠悠,骑着脚踏车一晃而过的少年。他们敞着七十年代的白衬衣,让风带起衣服。那情形带着因为不自知而动人的诗意。那是书中两姐妹在上海生活的年代,她们在白衫飘摇的年代,成长为无法归类的人。
  靠近克莱姆斯和瓦豪这一段多瑙河,因为美和古旧,是世界文化遗产。
  旧城的大小旅馆里都有租脚踏车的业务,
  客人在小旅店住下,
  租了店里的脚踏车,
  沿着河,
  骑到哪里算那里,反正到处都是奥地利最古老的美丽风光。
  河岸上,到处是高大的樱桃树,大树四周的地上,落了一圈通红的熟樱桃。用裙角擦一擦,就可以吃了。
  山坡上到处都是葡萄园,还有卖新鲜葡萄酒的小铺子。
  河岸后面,一个个古老的小教堂里装着几百年来的祈愿和感恩。
  这一带,应该就是施特劳斯写下《蓝色的多瑙河》的地方。
  “晚上,他的情人跟着马戏团上船,离开这里,离开他。他到河边去送她,他们知道这样一分开,是永远也不会再见。电影里,多瑙河上,船渐渐开远了。他就在多瑙河岸边坐了整整一夜。清晨醒来,看到有个姑娘在河里取水,阳光照在河面上,蓝色的涟漪在河里一圈圈荡漾开来的时候,音乐声起,这音乐,也就是那支《蓝色的多瑙河》。”
  他说着,将手臂水波一样地起伏着向前推去,就好像人们旋转时跟随音乐而倾斜的一侧肩膀。他的那个手势,很像维也纳城市公园里施特劳斯金像的姿势,那也是一种身体跟随圆舞的旋律忘情旋转的姿态,但在我心里,他这样做,就是旖旎,而施特劳斯的金像也这样做,就是花哨。
  他容光焕发,挺直了北方青年硬朗消瘦的躯体,热烈地看着我,好像他就是那个终于成功了的奥地利圆舞之王。
  他趁我寒假的时候来看我,每天给我讲一个他看过的外国电影。某一个上海阴霾寒冷的下午,他开讲《翠堤春晓》。那长长的一个人,长长的手臂,手舞足蹈,扮了奥地利皇帝,又扮施特劳斯,还要负责场景解说和背诵旁白。
  “那时候,施特劳斯已经功成名就,接受奥地利皇帝的接见,他来到了一个金碧辉煌的宫殿里,那种巴洛克式的宫殿,你想象一下。这时,奥地利皇帝对他说:‘我是奥地利的皇帝,而你,是奥地利的圆舞之王。’然后,皇帝拉开窗帘,将施特劳斯带到阳台上,圆舞的音乐响起来,阳台下面的广场上,到处都是跳舞的人,就像海洋那样波澜起伏。贵夫人的大裙子转得圆圆的,欢呼声震耳欲聋。”我家那间小小的,铺着蓝色地毯的房间容纳不下他,他常常一转身就撞到了家具上。那些是上海七十年代暗暗流行的捷克式家具,带着东欧社会主义后期创伤累累的讲究的遗风。
  “施特劳斯在皇宫的阳台上,听了听,那支响彻云霄的圆舞,就是他的《蓝色的多瑙河》。”
  他扶住被撞得有些摇晃的蜡克书橱,里面装着人民文学出版社新版的世界文学名著,还有一整套《外国现代派作品选》,以及《外国文艺》和《世界文学》,那都是我的书。它们像新进城的农村孩子那样,簇新而简陋,喜气洋洋。
  但是,即使是在克莱姆斯,多瑙河的水还是不够歌词里面唱的那样蓝。
  那的确是某种蓝。
  单薄的蓝色,让人将它误解成绿色,
  通常河水都是那样的绿色。
  要等阳光灿烂,漫天都是深深蓝色的下午,河水也许会脆弱地倾向于蓝色。
  有人在河里划船,无声的扁舟划过河面,
  让我想起,在我家后街的红卫绸布店里,戴着蓝布袖套的店员在木头柜台上,用剪刀嘶嘶地剪开一匹绸子。
  蓝色绸缎在闪光的时候,也不是那么蓝的。
  每天傍晚,我都去河边散步。夏天,漫长的黄昏,河边码头上飘荡着蓝色的旗帜,就表示今天还会有最后一班船经过。有人在河边的道路上跑步,有一条挂着德国旗的船经过这里,向下游去。瓦豪的河岸上,有个蓝色的小天主堂,是再漂亮不过的地方。茜茜公主当年嫁来奥地利,乘一条披挂着哈布斯堡王朝猩红色天鹅绒的大船,沿着这条河,一直到维也纳,她就经过那个蓝色的小教堂。有时我画画,老人和孩子会走过来看,我还交了朋友,一个中学女教师,一个小姑娘,我见到她们的时候,她们正手拉着手。小女孩教我怎么用德文说“教堂”。
  “她喜欢我,我们在河岸上偶尔遇到的,她就这样一直拉着我。”女教师为小女孩理了理头发,让她先回家,“这女孩一家是从萨拉热窝来的难民。”
  “我还以为你们是一家。”我说。
  “啊,不。”她否认说。
  突然,我理解了那个满口德文的小女孩眼睛里不同寻常的亲热,原来是移民眼睛里的固有表情,一种渴望被接纳,近乎于讨好的表情。小女孩沿着起伏的河岸渐渐走远,碎花的连衫裙旧旧的,软答答地挂在她的肩膀上。在她小小的背影里,能看到南斯拉夫连天的战火。
  女教师与我面对河水而坐,她说在小城生活的寂寞,并将一个电邮地址写给我,她没自己的电邮,那是她的朋友的,要是我给她写信,她的朋友也许会通知她。她的英文里有浓重的德文口音,我听了很亲切,我自己的英文也可以说在德国才学以致用,我自己的英文里,还有些不自知的德文词,比如“煤”。在我小时候,学的是毛式英语:LONG LONG LIFE CHAIRMAN MAO。NEVER FORGET CLASS STRUGGLE。
  “哗”,那个中学女教师笑了出来。
  “我知道这很蠢。”我说。
  “啊,不。”她再次否认,“我只是想起了维也纳的达利博物馆里的那些关于毛的素描。”
  我也去看过那些陈列在奥古斯特教堂对面的房子底楼的达利素描。毛像堂吉诃德那样骑在一匹瘦马上,独自面对着一条巨大的恶龙。那是欧洲六十年代对毛和中国的想象。他是那时欧洲激进知识分子的偶像。
  天鹅再次低低地掠过河面,那些七十年代的白衬衣,都属于LONG LONG LIFE CHAIRMAN MAO时代茫然而放纵的少年。中国的老人们,将这一代没有接受过正常教育的人,称作“喝狼奶长大的一代”。那些少年,当年偷偷聚集在某个没有父母的朋友家,有的带来瓶装的啤酒,有的带来密纹唱片,有的带来自己的女朋友。他们将门窗紧闭,七十年代的上海电力本来就不足,灯泡都是发红的。但他们还是小心地用报纸遮住台灯,尽量不让外人注意这个房间。他们坐在地板上,喝酒,听音乐,他们觉得自己这样就是标准阿飞。他们兴奋而惊吓地四下张望着:“要是有一天,打开收音机,就能听到这样的音乐,那就是资本主义在中国复辟了。”他们说。我总是记得他们在灯影里的背影,棉布的白衬衣有很多褶皱,像天鹅的羽毛。七十年代的风将宽大的下摆吹起,像天鹅在多瑙河上飘飘摇摇掠过。天鹅阵经过我们的头顶,这时才听到它们扑打翅膀时沉重的声音。那声音似乎象征着那些白衣的少年的吃力。他们这一生,其实应付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都很吃力。
  “但无论如何,经历过这样的生活,还是很有趣的。”女教师说。
  “那是。”我同意。
  “从《飘》以后,文学作品里常常出现经历过大动荡的女人,变得非常坚强,丰富,勇敢。”她说,“你告诉我的戴西的故事,也是这样的。你们有理由为自己的经历自豪。”
  “所以我说,我们是那些被压力打开了的核桃,我们能闻到自己的内心是不是芬芳。要是没有压力地生活,也许一辈子这个人都不知道自己是个怎样的核桃。”我说,“我并不遗憾自己经历过动荡的生活,很艰难地长大。”
  事实上,我真的不为自己的经历感到遗憾。奇怪的是,每次当我离开中国,那个禁锢的年代就清晰地浮现。多年以前的小事,某人的侧影,某个平淡傍晚的气味,原来以为早已忘记,此时纤毫毕现。而且,它们只在我离开中国的时候出现,像大水一样不可阻挡地浸湿远离中国的一切,使克莱姆斯的天鹅都变成湖南路树影里的白衬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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