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2期
蒙马特尔高地上的洗衣船
作者:马振骋
“让我们大家都回洗衣船去,在那里我们才过得真正快活。”1945年,毕加索在巴黎光复后对他的诗人朋友萨尔蒙这样说。
事实的确如此,毕加索缅怀他在蒙马特尔的艰苦日子,至死一直说个不休。有关他漫长一生中那个遥远时代的一切,不论在什么时候说起,他都非常开心。十九岁的毕加索,一到巴黎就认识了十六岁的阿丽丝·德莱,晚年想见时,说到高兴时还会哼哼青年时代的歌曲。毕加索成为画坛的天之骄子后,住在豪华的公馆里,乔塞特来做客还是不敢怠慢,因为她是英年早逝的穷画家胡安·格里斯的妻子,都是在洗衣船认识的朋友。
毕加索提到过去时似乎那时的贫穷也成了好事:“在洗衣船我没有一个钱,在那里我出了名,成了画家,但不是一头怪异的动物。”
这种忆旧情怀非常强烈。毕加索1910年左右开始有钱,很快迁至附近一条大街,后来又搬入蒙帕纳斯区一幢有电梯的公寓,令朋友羡慕不已。然而一次大战结束,他就开始回想蒙马特尔,不时寻找借口去那里走一遭。每次换一个情人,就会领了她像朝圣似的来到洗衣船。一天,他带了后来因不愿跟偶像生活而离开他的弗朗索瓦兹·董洛,来到洗衣船里他的老画室门前,对她说:“推开这扇门,我们就进入了蓝色时期……”
可惜,那一天他们进不了蓝色时期。因为门没有开,当时的画室主人动物雕刻家基依约不在室内。他们无法进去,只得悻悻离开。
对蒙马特尔的这种怀念,在其他性格迴异的诗人、艺术家身上也有着类似的反应。诗人萨尔蒙、小说家多杰莱斯、弗朗西斯·卡尔科几十年后已经功成名就,生活舒适,回忆录中都写到他们在蒙马特尔忍饥挨冻的快活日子。
美国作家福特说:“对于艺术来说,没有哪一天比巴黎二十年代初的任何二十四小时快乐。”二十年代的巴黎,文学新主张层出不穷,艺术思想非常活跃,文艺界热火朝天。发祥则是在两世纪相交时的蒙马特尔。那么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地方呢?
此地保留着三百年前的田园风景
蒙马特尔无疑是巴黎最有田园风光又最富于浪漫色彩的一个地区。根据传说,高卢时期基督教传教士圣德尼于公元270年左右在附近殉教;他被罗马执政者斩首后,还手捧头颅走了六公里,最后倒在一个虔诚的寡妇身边。今天在一口古井旁边还有一尊手托自己首级的圣德尼雕像。此后在附近又发现了大量基督徒的尸骨,因此有人认为蒙马特尔(Montmartre)的地名,可能源自烈士岗(Mont des Martyres)。
从十一世纪起,这里曾是强有力的政治宗教集团的势力中心,周围寺院林立。十二世纪建造的圣彼得教堂是巴黎最古老的罗曼-歌特式建筑。1876年在山顶又开始建造白色的圣心教堂。
蒙马特尔海拔仅100多米,但在一片平原中央高高耸起,可以俯瞰巴黎城,也是保卫巴黎北大门的天然据点,历代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十五世纪初,阿尔马尼亚克派和勃艮第派为了争夺法国的霸权在此鏖战多时。1814年,反法同盟联军直逼巴黎,欲强迫拿破仑退位,蒙马特尔居民曾英勇抵抗俄罗斯和普鲁士的入侵。1815年,拿破仑兵败滑铁卢,英国军队在蒙马特尔安营扎寨。1871年,导致巴黎公社成立的最初战斗也是在这里打响的。
蒙马特尔虽在1860年归并巴黎市,直至二十世纪初还保留着有千年历史的磨坊群和葡萄园。古色古香的小街忽上忽下,迂回曲折,两旁低矮的石头屋子参差不齐,有种梦一样的韵味,令徜徉其间的人流连忘返。房屋跟真正的乡村没什么不同,前后还留着不少空地,附近居民在上面随意种些蔬果。到了这里,不需多少想象力,眼前便能重现卢梭当年在土岗坡地采集草药的情景。
蒙马特尔也是印象派画家偏爱的地方,离城不远,又保留着乡村风光,直接接触大自然,实地捕捉野外的阳光,非常符合他们的艺术想象力。雷诺阿住在雾街的一幢两层小楼里,当他画《麦饼糖坊舞会》时,工作室就是借用今日改为老蒙马特尔博物馆的那幢楼的阁楼。
村里住着与世无争、从事农业劳动的法国人,他们封闭保守,不知道巴黎在哪里,只知道在很远的地方;还有许多在巴黎北郊工厂的工人、市镇小公务员、商店办事处职员;还有从各国各省来的穷艺术家。法国作家萨巴蒂埃在《瑞典火柴》中说,他们组成的“世界显得很新,说它新是因为它穷,杂,各国人都有,都准备大展鸿图。尽管世事坎坷,有失业、罢工、解雇,但大家没有什么可以抱怨的,总是生活在希望中,这种希望幻灭了又会重生,就像街上流行的歌曲,有极强的生命力”。
要去伦敦或维也纳,却一脚踏进了巴黎
1900年9月的一个多雾的早晨,毕加索在奥赛车站(今已改造成奥赛现代艺术博物馆)下车,第一次进入巴黎。根据一部连环画画传的描述,他穿件怪异的膝下扎带子的福尔摩斯式灯笼裤,脚踩一双大皮鞋,头戴骑师呢毡帽。腋下夹了一个画架、一块画板和一只颜料盒,后面的背景是红磨坊的风车翼板。这大概不是事实,只是为了给人物创造戏剧效果而已。
毕加索在西班牙读了几篇在巴黎住过的艺术家所写的文章,极受诱惑;他通过讽刺报刊发现了擅长画猫的斯坦伦和画红磨坊出名的土鲁斯·劳特累克,对他们非常钦佩。此前他欣赏的是英国拉斐尔前派的颓废风格和德国青春学派。他经常对朋友说伦敦或慕尼黑才是画家该去的地方。
但是突然他决定前往巴黎,因为他有幅画挂在1900年世界博览会西班牙的展馆内,很想亲自去看一看。今天如果去查阅当年博览会会刊,还可以看到帕勃罗·吕兹·毕加索那幅画的编号是79,画名《最后时刻》,他十六岁时的作品,画上一名大胡子医生正在给一个躺着的病人按脉,旁边一名修女抱着一个孩子。他父亲设计主题,他父亲和妹妹做模特。题材迂腐,笔法也很拙劣。但是这幅画把毕加索引到了巴黎。
这只是一项艺术旅行而已,他只会说几个法语单词,害怕在花花世界迷路,还约了两个较富裕家庭的同学帕拉莱斯和卡萨杰马斯一起去,既可做伴,也可在经济上帮助他一点。
毕加索到巴黎,在一家西班牙画家常去的小酒馆里遇到了他的同乡,有革命画家称号的伊吉德罗·诺奈尔,诺奈尔正要回巴塞罗那,一时上不会回来,有意把他在蒙马特尔丘冈地的画室出租。两人一拍即合,毕加索第一夜就住在了蒙马特尔。生活设施简陋,租金低廉,加上风景优美,正是这些原因使巴比松、蓬塔旺(布列塔尼)和蒙马特尔,成为年轻穷画家趋之若鹜的地方。
从第二天起,毕加索就去发现巴黎。当然首先是到博览会观看自己的画,然后参加卢浮宫博物馆。古希腊、古罗马、古埃及的作品比文艺复兴时期的杰作更使他兴奋。接着,他又到卢森堡博物馆看塞尚、高更,右岸画廊去欣赏“活人”的绘画。在其中一家画廊,遇到专收西班牙画家作品的女画商贝尔特·韦伊,听说毕加索有幅画在博览会上展出,她很感兴趣。后来他们约定一个日期,毕加索捧了一大卷作品给她看,她一下子用一百法郎买下他六件作品,这个西班牙乡巴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当韦伊付给他金路易后,他就拿了金币在人行道上敲打侧耳听声,生怕收进了假币!
1900至1904年间,毕加索来往于巴黎和巴塞罗那之间共四次。第一次是探索性的。此后两次都不顺利。与他同来的卡萨杰马斯的惨死使他心理大受打击,他放弃了劳特累克的风格进入蓝色时期,他的画室实际上无人问津。卡萨杰斯在巴黎遇上了杰尔曼娜,但是杰尔曼娜不爱他,还嘲笑他;失恋的人很伤心,口口声声要自杀。毕加索不得不时时看着他,跟他说得口干舌燥,也无法消除他的阴暗思想。卡萨杰马斯最终遭到拒绝以后,果真在一家咖啡馆对着自己的脑袋打了一枪。毕加索蓝色时期的一幅画就叫《卡萨杰马斯的葬礼》,今日收藏于巴黎现代艺术博物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