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比利时

作者:比尔.布莱森




  我觉得还是打个出租车吧,可站台上没有,我只得徒步进了镇子——实在就是个很大的村子——为的就是找个公交车站点或是出租汽车公司。于是走进镇中心大街上的一家旅馆,从一位郁闷的老板娘那里得知巴福这鬼地方既没有出租车,也没有公交车。我用我学童式法语的终极大法向她发问,如果一个人没有汽车,又怎能到达巴福呢。我预料这位大嫂会把个死海獭随手甩到柜台上的,可她居然回答我说:“那就靠双脚丫子了呗,客官。”接着就向我做了一个高卢人特有的神情麻木型耸肩动作,做该动作时第一步将脑袋垂至裤腰处,然后双肩用力将两耳夹升至头顶。要做这动作,还非得是高卢人不可。它所传达的意思大致是“生活就是他妈的一筒屎啊,先生,这点我深表同意。可是尽管我愿意承认这一事实,却实在难以奉献给您我应有的同情,因为,我的先生大人呵,这可是你他妈的一筒屎哟。”
  
  谢谢她在我的生活中扮演了这样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角色。接着,我走向小镇的边缘,在那里却领略到了一道风景,三分不像山,七分倒似墙。原来是条马路,旁边筑满了一排排招人厌烦的房子,就是那种专门建造在交通繁忙路段的房子,看上去总像是要被路面上负荷沉重的集卡慢慢震成瓦砾的样子。每个后院都叫铁链锁着的篱笆给围了起来,每道篱笆的后面都盹卧着一条名唤“铁头”的猛犬。每当我走近时,它都会警醒,一跃而起,沿着园中小径扑将过来,还不依不饶地反复冲向前门,狂吠乱嚎,咧嘴呲牙,恨不能用最歹毒的招数从我肋条处撕咬块五花肉下来。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情,但好像我身上的某种物质会引得狗狗发狗疯。倘若每次狗要将我的脚踝碎骨吮髓的关头,狗主人都能站立在一旁说道:“唉呀,我也不知咋回事儿咧,狗狗以前可没这样过哦。肯定是你对它讲点啥了吧。”并且补偿我个一块八毛的,我早就发大了。不过,他这番话可真叫我绝倒。我能跟条狗说个啥呀?“嗨,哥儿们,想给俺腿肚子上拉条口子啊?”
  唯一有狗对我发起攻击但又不想把我送上轮椅的情况就发生在我作客某高朋家,坐在低陷下去的沙发上,手举几乎漫溢的杯盏时。该种情况下,那条狗——碰巧还老是一条有漏涎症的大型犬——会决心不咬死我,而是要操死我。“来啊,比尔,快把裤子脱了。俺要‘热’爆啦。”它好像在说。而狗主人总要问:“它没碍着你吧?”我倒也挺喜欢它那样的。“哪里啊,金兄,这畜牲拿牙在我那两个‘蛋蛋’旁边蹭挤蹭挤的,一边用条后腿狂磨我的厚皮脸,感觉还真不赖呢。”
  
  “这畜牲要是碍着你,我就把它弄出去吧,”狗主人总要补上一句。“哎哟,”我实在想告诉他,“别把它弄出去,请把它弄下来。”
  要是全世界的狗崽子都被套进麻袋,送到个海外荒岛上去——格林兰立时迷人地浮现在我脑子里——在那里,这些畜牲们可以到处嬉闹,互舔屁眼,尽情尽兴,滋滋润润,再也不会对我发起恐怖袭击,(我感觉自己讲话腔调很像伯纳德·列文[注:美国当代记者、作家、新闻评论家。],危险啊,吾主其禁之!)那倒也一点都没碍着我什么。这场搜狗行动中我唯一肯放过的就是卷毛贵宾犬。卷毛贵宾犬我是要枪毙的。
  说实话,大多数动物我是不喜欢的。哪怕是金鱼也会吓得我魂魄飞散。它们的存在像是一种耻辱。“这都是在干啥啊?”它们像是在说,“我东游游,西飘飘,到底在干啥?”我要是对着金鱼看上十秒钟,就一定会起自杀的念头,或者至少也想去看本法文写的小说。
  在我想来,唯一堪养的宠物就是奶牛。奶牛爱你啊。它们一无害处,它们忠厚老实,它们不用纸盒子往里拉屎,它们帮着除草,它们那么信任你,那么傻里傻气,因此你实在忍不住要倾心于它们。我住的地方,巷子那头就有一群奶牛。你可以在白天或晚上的任何时候站在墙根,一分钟后,奶牛们就晃晃悠悠踱过来,跟你站在一块儿了。据我所知,它们会成天站在那里,可能会站到时间的尽头。它们倾听你心中的疾苦,却从不向你提问。它们永远是你的朋友。当你厌倦它们的时候,还可以把它们宰了,吃掉。妙!
  
  四
  
  德柏在一条陡得吓人的公路尽头,山的那边。看上去就像在我脚下半英里处。这样的山你一旦向下望去,就不能保证会忍住不再去看。我越走下去,越没法控制自己的身躯。两条腿像是踩着高跷一样向前跨行。到了最后一个弯道口,我简直就成了一个靠假腿走路的旅客了。这一双“假腿”曲里拐弯地带着我去向路尽头一座石头砌成的谷仓。我已经能假想到自己像卡通片里的角色那样穿墙而过,在墙上留下一个人形的空洞了。但现实中我做了一件更有趣的事。我脚步沉重地走进了一条扭扭曲曲的水沟,英勇壮烈地崴了脚脖子——我确定我当时听到了木块折断般的咔嚓声。还完成了一系列芭蕾舞的单足旋转动作,可惜不大优雅,当时让我自己都想起穿着旱冰靴的佛兰肯斯坦[注:英国女作家玛丽·雪莱所著科幻小说《佛兰肯斯坦》中的主角,瑞士物理学家,倾力于制造人造生命。],转着圈滑过马路,迎面响亮地撞上谷仓墙壁,一阵夸张的摇摆之后,仰面摔道在地。
  我躺在高高的草堆上,花一分钟时间来适应这样一个感觉:在我右腿的根部,正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疼痛。时不时的,我会将下巴抬到胸口处,沿着身躯向下观瞧,看看我的右脚是不是已经向后扭转了一百八十度了,或者它至少应该呈现出能够产生如此剧烈疼痛的生理样式来。但看上去都很正常呢。从我躺着的地方可以仰视山头,带着出奇的冷静,我想了好一会儿,考虑着没有公车,没有出租,我可怎么回到那上面去啊。
  最终,我扶着谷仓墙垣,拼命直起身子,一瘸一拐地走向一家咖啡馆。进得那里,我一屁股坐到靠门的一把椅子上,叫了杯“可口可乐”。脱了右脚的靴袜,仔仔细细查看了脚踝,料想——而且,以受伤男人特有的变态行为方式,希望——碎骨头渣会把皮肉撑得老高,就像支帐篷的竿子,让每位旁观者都犯恶心。但是那块地方就是有些发紫,摸上去软软的,有点轻微肿胀。我立刻意识到在我的一生中,又一次饱尝锐痛,却没有受到任何妖里怪气的损伤,以致不能享受直升飞机紧急救助和妙龄护士穿着性感笔挺的职业装来折腾你的待遇。我郁闷地坐着喝了半个钟头的“可乐”,起身时居然发现那要命的疼痛有些消退了。我能以某种体位行走江湖了。
  于是,我一瘸一拐地游览了德柏。地方小得创纪录,偏僻的街道都很狭窄,屋宇用石头造成,顶上是石板瓦。镇子的一头有座别墅,简直像从童话里整个儿搬迁过来一般,别墅旁流着一条清浅湍急的河流,叫乌尔特。镇四围皆是山,气象森然,葱翠浓郁,数百载间,赖此隔阻世外纷扰。我从当地停车场的规模判断,此地应是游人稠密之处。可街上几乎不见人影晃动,多数店铺也打了烊。我在镇上呆了几个钟头,主要是坐在河畔的长椅上,沉醉于美景雀呕之间。即便脑子清醒,也实在不能想象,在我身处的这个大时代里,如斯一片世外桃源般的地方曾经是“突出部”战役[注:1944年12月16日—1945年1月28日,为美军二战中参战的最大规模陆战。]的中心地带。我请出了吉尔伯特那部凌空绝世的二战史,翻起了索引。没提到德柏和巴福,但附近的很多村镇都有涉及——马乐美迪,那里有72名美军士兵被德国党卫军部队擒获,没有沦为战俘,而是直接被机枪射杀;两天后在斯塔夫罗,闲不住的怪胎杂种党卫军们又杀了130名比利时平民,包括23个孩子;巴斯多尼,美军被围困一整月,死伤数百;不胜枚举。我就是接受不了——这样恐怖野蛮的事竟然在这片土地上发生过,在这脉脉青山中,在这层层绿林里,就发生在那些人的身上,岁月上他们与我的距离同与家父的距离一样近。而如今仿佛啥事都没发生过一样。当年于此地屠戮妇孺的德国佬今天还能以烟霞客的身份故地重游,颈上挂着相机,怀里抱着娇妻,仿佛曩昔一切都是好莱坞大片中的幻景。不止一次地有当地人告诉我,在战后学着和德国人毗邻而居的过程中,最叫他们难受的一点,就是必须看着他们携了老婆和二奶,风风光光地回来向她们炫耀一番,当年是如何帮着把这里毁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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