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4期

遇见格温

作者:丹尼斯.莱汉




  译:刘俐
  文:[美]丹尼斯·莱汉(Dennis Lehane)
  
  你父亲低头看着手里的枪,“这个能开火吗?”
  你父亲用一辆偷来的道奇尼翁车把你从监狱里接了出来,汽车前面的贮物箱内藏了一袋可卡因,车的后座上坐着个名叫曼迪的妓女。车开了两分钟,后视镜里还能看守所斜斜的影子。曼迪跟你说她只在业余时间做做妓女,别的时候,在一家私营音像连锁店当秘书,另外,每月有两个礼拜天在当地的一家老兵俱乐部当服务员。但是,她感到她的事业——她生命中真正的使命——是写作。
  你说:“写书吗?”
  “写书,”她抽了下鼻子,半是因为觉得好笑,半是因为她要把你手里的可卡因从左边鼻孔吸进去,“是剧本!”不知为了什么,她冲着顶灯喊了一声。“你知道的——电影剧本。”
  “给他讲讲那个精神病圣徒的故事。”你父亲在后视镜里冲你眨了下眼睛,就像他要带你们俩去参加舞会。“讲啊。告诉他。”
  “好吧,好吧。”她从座位上转身对着你,你俩的膝盖碰在了一起。你想起了格温,想起她看你的那个眼神。其实,这也没什么特别的,她站在门口,转过头去问你有没有看到她的钥匙。这个场景很容易被遗忘,假如真的发生过的话,你却在牢里用了四年时间去回忆。
  “……到了他被追捧为圣徒的时候,”曼迪还在讲,“嗯,该怎么说来着?他的灵魂回来了,进到神父的身体里面。但是,呃,这个神父呢?他有脑瘤。他什么也不知道,可是他知道,而那个东西正在毁坏他的,嗯——”
  “大脑?”你试探着说。
  “思想,”曼迪说。“所以这个圣徒就进到他身体里,这就坏事了。因为,嗯,虽然那个人是圣徒,但他的精神已经变邪恶了,因为他的灵魂已经走了。这个神父呢?在电影的后半部分,他一直想要干掉教皇。”
  “为什么?”
  “接着听啊,”你父亲说。“后面有好东西了。”
  你往窗外看去。一辆空车停在紧急停车道上,米黄色,车的两侧还被人画上了金色的翅膀,从前面的保险杠开始一直贯穿整个车门。车顶上有一个标牌,上面写了几个字,当你刚刚开始想看个究竟的时候,你们的车子已经开了过去。
  “瞧,有个秘密小组为梵蒂冈效力,知道吧?就像一个……一个……”
  “狙击小组。”你父亲说。
  “没错,”曼迪一边说,一边指着你的鼻子。“他们的头儿,这个,嗯,应该说组长对吧?是个英雄。几年前,恐怖分子袭击梵蒂冈的时候,他失去了老婆和女儿,所以是有点惨,可是——”
  你插话说,“恐怖分子袭击了梵蒂冈?”
  “嗯?”
  你看着她,等待下文。她的脸很小,眼睛快长到鼻子上去了。
  “是在电影里,”曼迪说,“不是在真实生活中。”
  “哦,我只是——你知道,在里面待了四年,总认为自己错过了很多报纸头条,但是……”
  “行啦。”曼迪脸一沉,布满了阴云。“能让我把话说完吗?”
  “我只是说,”你一边说,一边又吸了一口手里的可卡因,“就是死囚区的人也会听说这一点。”
  “你就听下去嘛,”你父亲说,“那并不像……嗯,真实的生活。”
  你望着窗外,只见一个穿着小鸡化装服的人拎着一罐汽油,走在拖车道上。你心里想,真实生活多不像真实生活啊,可能更像这个用光了车里的汽油、车上画着翅膀的可怜家伙,纳闷自己怎么会落到了这种鬼地方,纳闷自己在以前的所谓真实生活里惹了什么人的晦气。
  
  你父亲在一家经济旅馆(注:一种遍布美国、以物美价廉著称的旅馆。)租了两个房间,让你和曼迪有空间独处,你却把曼迪给打发走了,因为她做爱时两次停下来,自以为是地对麦克尔·贝电影的优点喋喋不休。
  你坐在运动新闻频道水蓝色的荧光里,吃着从自动售货机买来的一塑料袋花生米,用塑料杯一杯杯喝着金·比姆酒,你父亲在汽车旅馆的停车场里给过你一瓶。你想起你失去的时光,想着自己一个人坐在双人床上看电视有多美妙,你想起了格温,有那么一瞬间又尝到了她舌头上的味道,想着在过了四十七个月的牢狱生活后,自己是怎么到这间汽车旅馆过夜的,想着别人会怎么说这是条曲折离奇的路,左一个转弯,右一个转弯,你却觉得这条路跟别的路也没什么两样。你单凭信仰驾车一路过来,或者那是因为你没有别的选择。在开车过来的路上,你渐渐知道事情会怎么样,只有去接近路的终点,才能知道路的终点到底是什么样。
  第二天快到中午的时候,你父亲把你叫起来,告诉你他把曼迪送回了家,还有你得去处理一些事,见几个人。
  有一点你对你父亲了解得再清楚不过:跟他在一起你总有办法消失。
  他是一名职业窃贼,一个技艺娴熟的骗子,在那一行里,他可是个专家——不过,在他的驾轻就熟之外,还有些什么东西,一些霸道得不可理喻的东西,那才是他的本质。他心中守着那些东西,就像某次听过的一个故事,也许曾把自己逗笑过,却发誓永远不讲给别人听。
  “昨晚她和你在一起?”你问。
  “你不要她。总得有人拉她一把,让她恢复自尊。那种女孩真是可怜!”
  “但你送他回家了。”你说。
  “难道我讲的是捷克语?”
  他盯着你看了一会了。他眼睛很大,目光柔和,透着新生儿那股子没心没肺的天真。里头没有活动,也没有呼吸。过了一会儿,你说:“让我洗个澡。”
  “洗个屁澡,”他骂道,“戴上棒球帽给我走人。”
  你还是洗了,只是想体会一下。你意识到有些事如果事前想得太多,就会被你错过,就像眼前这一件——站在淋浴喷头下,没有人在你跟前,热水要多少有多少,洗发水闻起来也不像工厂里冒出来的烟。
  你在擦干头发、刷牙的当口,听见老家伙啪啪啪地在换台,哪个频道也停不过三十秒:家庭购物网——啪嗒。施普林格脱口秀——啪嗒。奥普拉脱口秀——啪嗒。肥皂剧——啪嗒。巨轮卡车秀——看两眼。广告——啪嗒,啪嗒,啪嗒。
  你回到房间,身上还冒着蒸汽,拿起床上的牛仔裤,穿到身上。
  老家伙说:“以为你被淹死了。还担心得找个吸盘到排水口把你吸上来呢。”
  你说:“我们去哪儿?”
  “去兜兜风。”他耸了耸肩,又换过了一个卡通台。
  “上次你说我被打中了两枪。”
  你父亲回过头看着你,睁得大大的眼睛很柔和。“是那辆车打中你的不是吗?”
  你们去了格温的住处,可她再也不会在那儿了。有几个黑孩子在前院玩耍,黑妈妈来到游廊上,望着停在她家门前发动机怠速运转的陌生车子。
  “你没把它藏在这里?”你父亲问。
  “我不记得有。”
  “好好想想。”
  “我在想。”
  “那你是没有了?”
  “我告诉过你了——我不记得有。”
  “你肯定吗?”
  “绝对错不了。”
  “你的脑袋可是挨过一颗子弹。”
  “两颗。”
  “我原以为有一颗擦过去没打着。”
  你说,“要是有两颗子弹打中你的笨脑袋瓜,老家伙,你就不用为这些鸡毛蒜皮操心了。”
  “会吗?”那黑女人下台阶的时候,你父亲把车从路边开走了。
  
  第一颗子弹是从车后窗射进来的,绅士皮特缩了一下身子。然后他把方向盘猛打到右边,把车直接开到了高速路的出口关卡,车里的安全气囊爆掉了,水桶爆开了,你脑后也有什么爆开了,玻璃碎片都落到了你的衬衣里,格温叫道,“出什么事了?上帝啊,出什么事了?”
  你拉着她从后门冲下去——拉着格温,你的格温——你们穿过出口的岔道,跑到树林里,又有一颗子弹射中了你,但你没有停,只是不清楚怎么会有、为什么会有血从脸上留下来,你的脑袋着了火,火烧得那么大那么猛,连雨水都浇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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