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我的巴黎

作者:索尔.贝娄




  
  我从巴黎的犹太人那里了解到生活在纳粹统治下的滋味,知道了法国政府是如何配合纳粹驱逐犹太人的。我读了塞利纳的《美丽的混乱》(Les Beaux Draps),其中充满了疯狂的杀人犯般的叫嚣,连页缝里都渗出对犹太人的仇恨。
  一个郁郁不乐、满腹牢骚、阴雨连绵的城市,对沦陷的耻辱仍然记忆犹新的城市。黑面包定量供应的城市。煤十分紧俏的城市。这一切都激不起“美国人在巴黎”式的欢乐梦幻,豪华酒吧的美妙时光更加遥不可及。眼下的巴黎是波德莱尔的巴黎,天空如铅桶盖一般压住整个城市;抑或是巴黎公社的时代,无产阶级点燃了杜伊勒利宫,城堡的围墙轰然倒下。一天早上我看见香榭丽舍大街上筑起了一道路障,但并没有发生什么冲突。心存怨愤的法国人即使有暴力倾向,大多也还是内在的暴力。
  不,我并非没有情感,但我的情感是冷静的。可是为什么巴黎会如此深刻地触动我?为什么这里的一切,恢弘的、铺张的、雕琢的一切,会削弱我的美国式的抵触情绪,会瓦解我的犹太人的怀疑和沉默;为什么我偏要痴迷于这种巴黎的灰,痴迷于巴黎斑驳的无花果树,痴迷于巴黎古桥下带着苦药味的河水?这个地方对于我这个来自芝加哥的外乡人自然是冷漠的。那么又到底是为什么它会这样牢牢擢住我的心灵呢?
  对于一个文明或者半文明人来说,巴黎是无数永久性实物背景中的一个,比如,你可以当它是一个剧院,在这里关于生存的最伟大的追问也许一一可以得到表现。如果这个剧院有未来,那么它的未来是什么样的呢?它不可能告诉你它将会表现什么。二十世纪有什么人能够利用这些不同寻常的机会呢?我的美国同龄人纷纷跨过大西洋去接受这一挑战,他们凝视着这个背景,它充满了人的气息,它热情、高贵、美丽,它骄傲、病态、愤世嫉俗,它变幻莫测。
  今日之巴黎在年轻的美国人中已经激不起任何强烈的渴望,也不再象征任何挑战。如今的美国学生即使读狄德罗、斯汤达和巴尔扎克,读兰波,或是普鲁斯特,他们也不会在阅读的过程生出我们这一辈人的感触,比如觉得美国的生活没有激情冲动等等。他们不去看美国之外的世界,他们已经完全溶入美国了。没有人再因为欧洲的古城墙而心潮澎湃。一股巨大的力量失去了它对于想象力的影响,这股力量是从五十年代开始变弱的,六十年代时就已经完全消失了。
  年轻的MBA,管理学院的毕业生,基因连接专家,还有电脑工程师,他们一旦事业小成,就会带着自己的老婆飞到巴黎,在瑞弗利大街上购物,在巴黎银塔餐厅(Tour d’Argent)用餐。研究行为学的科学家和其它专业领域的学者也大多如此,他们满足于自己在攻读硕士学位时学到的那点关于欧洲这个旧世界的书本知识。一点马克思,一点弗洛伊德,一点韦伯(Max Weber)(注:1864-1920,德国社会学家、政治经济学家。),外加一点出入很大的纪德(Andre Gide)(注:1869-1951,法国作家,一度宣扬共产主义。)的思想和他的慈善行为。如此这般,这些人就觉得作为一个受过教育的美国人,自己对于欧洲的了解已经足够了。
  我思付着也许我们的确可以抛弃戏剧化的旧欧洲了。欧洲人自己也早在几十年前就已经对此感到了厌倦,他们从艺术转向政治,或者转向抽象的知识性游戏。外国人来巴黎也不再是为了感受现代形式的精彩,从而提高自己的人文主义修养。萨特和他的追随者的马克思主义没有任何精彩的地方。法国的战后哲学则是德国哲学的翻版,乏善可呈。曾经是世界中心的巴黎,看上去仍有中心的样子,其实早就不是了,而它自己却还不愿承认。顽固的戴高乐在马尔罗(Andre Malraux)(注:1901-1976,法国作家、政治活动家、戴高乐的追随者。)的协助下发布了他的法令,受到大众的热烈欢呼,但是老人家一去世,法令也就自动失效了,唯一留下的是几个破旧的纪念碑,一点残存的尊严。马克思主义、欧洲共产主义、存在主义、结构主义、解构主义,没有一样能够重振法国文明的雄风。真是让人感到遗憾。一个巨变,一次溃败。加柯梅蒂(Alberto Giacometti)(注:1901-1966 瑞士雕刻家和画家。)们、斯特拉文斯基(Igor Stravinsky)(注:1882-1971 俄裔美籍作曲家。)们、布朗库奇们再不会蜂拥而至了。巴黎不再是吸引年轻人的世界艺术中心。现在来巴黎的都是游客,对他们来说法国的革命传统退化成混乱的左翼思想,法国政府向第三世界国家大献殷勤,使巴黎变成了安置炸弹和召开新闻发布会的首选城市。
  整个世界的无序必然也会给巴黎留下痕迹。所谓枪打出头鸟。那么巴黎到底缘何几个世纪以来始终那么倍受关注呢?很简单,因为它是现世主义者的天堂。东欧的犹太人形容某人非常幸福时就会说这人“就像巴黎的上帝”。很多年以来我一直苦苦思索着这个俗语,现在我觉得我终于可以给出一个解释了。上帝在法国的确会非常幸福,因为他不会被信徒的祈祷困扰,不用应付各种宗教仪式,忙着赐福于人,或者被迫解答无数饮食方面的疑难杂问。在这里上帝是被一群无信仰的人包围着,他也可以和巴黎人一样在自己最爱的咖啡馆里悠闲地享受黄昏时光。没有什么比暮霭中的露天茶座更舒适,更有文化气息,更让人心情安详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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