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5年第6期

我的巴黎

作者:索尔.贝娄




  
  索尔(原名所罗门)·贝娄(1915- )的名字常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到芝加哥,皆因他书中的很多故事都以这个城市为背景。索尔其实出生在加拿大的奎北克,九岁才随父母搬到芝加哥。他上过芝加哥大学,但他的学士学位是在西北大学拿的,专业是社会学和人类学。尽管他也做过研究生,可没有拿到学位,原因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是“每次我动手写论文,结果总是写成一个故事”。1948年贝娄得到古根海姆研究基金的支持,第一次动身去巴黎。那时他已经出版了两部小说,之后他又陆续出版了更多的长短篇小说、文学评论、回忆录和剧本,包括《奥吉·玛琪历险记》(获美国国家图书奖)、《赫尔索格》(同前)、《塞姆勒先生的行星》(同前)、《洪堡的礼物》(普利策奖)、《耶路萨冷去来》,以及《拉维尔斯坦》。贝娄1976年获诺贝尔文学奖。
  这篇选自《言之成理》的文章是贝娄对巴黎多年中所经历的变化的思考。但贝娄认为这座城市不论历经多少沧桑幻化始终都是“现世主义者的天堂”,一个连上帝都会被诱惑的地方。
  巴黎有变化吗?和欧洲所有的首府城市一样,巴黎也历经了不少变化。最显著、最刺眼的要数一排排立在古城门背后的高楼大厦。像帕西那样的老城区曾经因其邋遢散发出独特的魅力,如今也已面目全非,崭新的公寓房和办公楼比比皆是,看上去根本没有巴黎的感觉,倒是更像地中海的港口城市。要想在北方城市近乎顽固的灰暗色调中添加一点亮色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巴黎固有的阴沉冥顽如燧石,迷茫似薄雾,湿漯漯,潮漉漉,一年中有一大半时间都是灰蒙蒙的。这种阴沉也渗透到那些新的建筑物中,这一点读者诸君大不必怀疑,魏尔伦(注:1844-1896,法国诗人,象征主义诗歌的代表之一。)就曾写过雨落在城市里也落在他心里的诗句。我可以证明诗人没有一点夸张的意思,因为我一度也曾是巴黎的一个住客(我1948年到那里)。新的城市建筑物面对这样的grisaille,一样无能为力。巴黎的阴沉不仅是气候性的,它更是一种精神性的力量,不仅会作用于建筑材料、墙瓦和平屋顶,也会影响人的性格、观念和判断。巴黎的阴沉是一剂收敛剂。
  然而说到变化……不久前我在巴黎随处闲走,想看看三十多年的时光到底会给一个城市留下多少痕迹。蒙帕纳塞大道上一座簇新的摩天大楼拔地而起,看上去像是刚离开芝加哥来到这个巴黎街角歇歇腿的。蒙帕纳塞大道和塞纳河之间这一带是我以前经常出没的地方,如今最醒目的变化是不见了那一长排简陋的大小店铺。高昂的租金让夫妻老婆店无法再维持生计,他们以前卖的便饭真是又可口又便宜。那种略带点寒碜气的可爱已经消失殆尽,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价格过于高昂、装修过于讲究的乏味的新潮。交通拥挤不堪 ——狭小的街道让人想起叶芝笔下“挤满了鲭鱼的大海”—— 行人只得高度警惕,想保持一份随意散步的心境遂成奢望。那些你以前一逛就是好几个小时的旧商店也不复是记忆中灰尘仆仆的样子,现如今它们个个周身擦拭一新,俨然卖起了手提电脑和高保真音响设备。文具商手里的笔记本以前都是最上乘的纸张,如今薄脆易碎,墨水直透纸背,实在让人失望之极。原先随处可见的橱柜木匠和其他小手艺人,现如今更是踪影难觅。
  我以前的邻居,一位住在凡内尔大街上的包装工很早以前就不见了。这位性格开朗的包装专家常年穿着工作服,戴顶贝雷帽,他的工作室没有暖气设备,一张大脸总是红通通的。他的嘴角常叼着一根早已熄灭的烟头——在这个新的繁荣时代人们已经很少能看到一个真正的烟头。他有一只三条腿的兔子,身子两边很瘦,臀部和后腿却很胖,常在纸箱堆里斜着身子到处跑。时代的进步把这些简单行业都淘汰了,取而代之的是琳琅满目的百货商店,卖的不是人造珠宝、绣花织品,就是鹅绒被褥。每个商场还必有三四家古董店,欧洲怎么会有这么多破古董?难道说仆人阶层消失之后,人们对布尔乔亚时代突然起了怀旧的心,以至于要怀着如此的热诚去追逐帝国时代的断层橱,贵族式卧榻沙发,以及古罗马式样的贵人凳?
  在大道上一番细观微察之后,我还是发现了一些有趣的幸存者。圣葛曼大道上一家三十五年前就开在那里的书店如今依然生意兴隆,一如既往地卖着有关军事历史的书籍和纪念品。还有一个年头久远的市场,专卖纪念古代战争的皮革制品。(如果你没有见识过残疾军人纪念碑和拿破仑墓前人头攒动的盛况,如果你低估荣耀感的力量,那么你就根本不了解法国。)坐落在圣皮埃尔大街附近的卡米丽面包坊已经不复存在,一起消失的还有无以数计的小书店,但是紧挨着的一个街区有一家书店专营深奥文学,生意倒不输给街那头的军事历史书店。再有就是旁边的那位卖阳伞的,她的存货比以前多多了,一捆捆的伞和拐杖上装饰着银制的鹦鹉头和叫狗。小型旅舍也因游客的关系得以幸存下来,当然还有那些旅舍的常客巴黎蟑螂,这种蟑螂要比他们的美国表兄更敏捷,色泽更黝黑。比起战后那些清贫的年月,现在的醉鬼明显多了,那时侯毕竟很少会看到流浪汉们在门道里喝酒。
  抵抗眼下这个世纪的冲击波所需要的力量隐藏在巴黎古老的灰黄色城墙中。无形的电子波可以将它们穿透,但是庭院和厨房墙壁的宏伟的阴郁却得以保存。而大道上的商店橱窗则揭示出一种不同的生活,巴黎人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需求。1949年我在瓦纽大街上和我的房东太太做了一项交易:我在厨房里安装一个热水器,抵两个月的房租。每次房东太太打开水龙头,美妙的热水奔流而出,她都会开心很久,邻居们都来恭喜她。巴黎当时正处于芒福德(Mumford)(注:1895-1990,美国社会哲学家。)所谓“工业发展初级阶段”。现在巴黎的科技已经完全跟上时代步伐,法国的商店里展示着最流行的厨房用品——闪闪发亮的合成大理石料理台和饭桌,造型赋有艺术感,是工艺学的最新发明。
  1950年的冬天格外阴冷,每个礼拜我都会和画家朋友杰斯·瑞切克在巴克大街的一家咖啡馆里碰一次面。我们一边喝着热可可,一边玩着卡西诺纸牌,毫无顾忌地任由自己倒退到儿童时代。瑞切克还会跟我讲基第翁(Siegfried Giedion)(注:1893-1956,瑞士建筑评论家。)的作品《机械化主宰一切》,讲包豪斯建筑学派。洗牌时我常会有种在时间里穿梭的感觉。1950年的我们怎么也想象不到1983年的巴黎会开出这么多现代的厨房展示厅,坏脾气的法国人竟然会如此狂热地迷恋上水槽、冰箱和微波炉。我猜想女仆的消失可能是这一转变的关键原因,你的女仆若找到了比做女仆更理想的工作,后布尔乔亚时代也就开始了。随之出现的就是带有声控照明设备的厨房,还有来自隐蔽式排风扇的如丝绒般的颤动感。
  我想这大概就是今日之巴黎城对“现代”一词的诠释。
  本世纪初时“现代”有着不同的涵义,我们于1948年迢迢千里前来追寻的也正是这种不同的东西。1939年之前,巴黎是世界文化的中心,西班牙人、俄国人、意大利人、罗马尼亚人、美国人,全都蜂拥而至;现代主义运动的辉煌时期,法国是毕加索们、佳吉列夫(Sergei Pavlovich Diaghilev)(注:1872-1929,俄罗斯戏剧和艺术活动家。)们、莫迪里阿尼(Amedeo Modigliani)(注:1884-1920,意大利画家。)们、布朗库西(Constantin Brancusi )(注:1876-1957 罗马尼亚现代著名雕塑家。)们和庞德们聚会的地方。1940年巴黎沦陷,随之停滞的现代主义运动是否只是被暂时地打断了呢?纳粹战败撤回德国后,现代主义是否也就会立即复兴呢?三十年代就有人怀疑这个繁华的国际中心已经开始衰退,甚至也有人认为世界文化的时代永远地结束了。
  

[2] [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