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6年第4期

《贼喜鹊》序曲

作者:杰·鲁宾




  做丈夫的冈田亨将一个在他妻子流产之夜演出的流行歌手痛打了一顿,以此发泄怒火。他终于意识到,失去这个孩子正是他们的婚姻走向终结的开始。但六年来相濡以沫的情谊又哪能轻易地弃置不顾?如果说这六年来的婚姻没有了意义,那么他们当下的生活以致于他们整个的人生也就毫无意义了。他绝不能接受这一点,他发誓要把妻子夺回来。
  冈田亨决心追寻妻子久美子的行踪,以此来捍卫自我的尊严以及婚姻的完整。“我一定得把久美子夺回来。我一定得用我自己的双手把她拖回到这个世界。否则,我会就此完结。我这个人,这个我认同为‘我’的自身就将永远地丧失。”
  于是,冈田亨采取的行动不是雇一个私家侦探或亲自到街巷中搜寻,他将探求的方向指向了内心。他下到地下,进入一口深井,细检自己的过去。他由此发现的东西事实上已远远超越了他本人的内心世界。正如他年轻的朋友笠原May(几乎过于直接地)告诉我们的,冈田在选择为了妻子而战之后将在某种意义上变成一个文化英雄,他不但是为了自己个人在战斗,而且也是“为了许多其他人在战斗”。在努力发掘自己到底是谁的过程中,冈田在自我身份中发现了某些具有宽广的文化及历史意义的因素。
  心理学家河合隼雄将久美子的失踪解读为一个寓言:当现代婚姻中的一方在心理上从婚姻关系中抽身而退后,由此产生的情感荒芜就会降临到这个婚姻之上;推而广之,这也可以视为广义上的人际关系的象征,它呼唤一种经常是痛苦的、关系的双方都要进行的“挖井”过程。
  井于是就包含了一种疗伤的承诺,也正因此,冈田才一定要下到井里独自沉思,但“挖井”的过程却毫无乐趣可言。的确,它暗含一种缓慢、痛苦而且几乎完全孤零零地死亡的威胁,这一点我们早在《挪威的森林》中就曾读到,笠原May在把绳梯拽上去之后也提醒冈田:
  
  我只要从这儿走开,你就彻底玩完儿了。你哪怕扯破喉咙也没有人会听见。没人会想到你竟然在井底……他们永远都找不到你的尸体。
  
  《奇鸟行状录》中的冈田亨在井底待了那么长时间,导致很多读者很想知道村上本人是否也下过井。答案是绝对没有。在劳拉·米勒为网络杂志《沙龙》采访他时他坦白自己“太害怕了”,没胆量尝试这样的经验,又补充说他是将此深井与俄尔甫斯下到地狱去拯救妻子的故事(注:俄尔甫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诗人和歌手,善弹竖琴,弹奏时猛兽俯首,顽石点头。其妻欧律狄刻死后他追至阴间,冥后普西芬尼为其音乐感动,答应他把妻子带回人间,条件是途中他不得回顾。将近地面时他回顾妻子是否跟随身后,致使欧律狄刻重堕阴间。)联系了起来。神户地震后,他在自己举行的“义读”会上告诉一位观众他最近读到一个猎人在意外落入井中数天后竟然生还的新闻,言语间有掩藏不住的兴奋之情。报道中描述的很多声、光的细节竟然跟他全凭想象写下的东西若合符节。
  “亨”(Tōru)这个名字在日语中的意思为“通过”(“透彻”等等),《挪威的森林》的主人公也以此字为名(中文译为“彻”,在日语中为同一字),也许暗喻主人公正在通往成年/成熟的过程中。然而在《奇鸟行状录》中,冈田亨要“穿越”的则是分离普通世界与未知世界的那道墙壁。他的名字最初出现时用的是片假名的拼法,但后来用了一个意为“接受”的汉字,(注:这个“意为‘接受’的汉字”应写作“取”,拉丁字母应拼为“Toru”,而非“Tōru”。作者此处的解读实际混淆了这两个不同的日语单字。)这又暗示了其被动意味。因此他的名字既有主动又有被动的暗喻。冈田亨在大部分时间里是个典型的村上的“我”,一个第一人称的叙述者,我们感兴趣的与其说是他本人,毋宁说是他听到的故事——他通过耳朵“接受”的那些故事——故事来自他周围那些更加多姿多彩甚至不乏怪异之能事的人物。冈田亨一个接一个地倾听那些“冗长的故事”,这些故事本身也就成为这本长篇小说最吸引人的特质之一。
  冈田亨妻子的名字同样具有深意。Kumiko(久美子)的前半部分“kumi”含义为将东西漂亮地捆扎到一起、整理事物,其可能的另一形态“kumu”意为从井里汲水。自从村上最早期作品就开始出现的井的意象至此以水和井的联系达至顶点。
  如果说井是通往潜意识的通道,那么井底的水就象征精神的内容。当冈田亨进到一口枯井深处之后,他就充当了水的角色,几乎一变而为纯精神。在黑暗中,他差一点丧失其精神存在的轨迹,变成纯记忆与想象,在意识间浮进浮出,无法确定他与黑暗的界线。只有他的背倚靠的井壁似乎提供了一道分隔精神世界与他在追寻的更深层黑暗的屏障。然而,冈田亨接着就穿越了这道墙并发现他的恐惧集中于一个只知道是208房间的地方,这令人想起乔治·奥威尔的《一九八四》中那个人人极端恐惧的101房间。(跟奥威尔的这种联系决非偶然。)
  读者对208这个数字也许并不感到陌生:《一九七三年的弹子球》中的双胞胎女郎就叫做208和209。在那部早期作品中,这对可爱的双胞胎象征的是记忆之神秘。有一天她们就这么突然就出现在“我”床上,没有任何解释,有一天又同样突然地重返他意识深处的那个“原初之地”。
  208房间存在于冈田亨(也许甚至还包括久美子)的意识之中,只有藉由一种梦幻般的状态才得以进入。对冈田而言,208房间是一个充满无法抗拒的性诱惑的所在,那位面目模糊的电话性交女郎就仿佛裸体躺在这个房间的床上,在漫溢的花香中等待他的到来;是一个他对加纳克里他未曾挑明的欲望终于绽放为狂野的性幻想,竟至于导致他在“现实中”射精的地方,也许由于加纳克里他六十年代风格的发型和服饰,唤起了他青春的记忆。(虽然生于1954年的冈田在1963年肯尼迪遇刺时才不过九岁。)最后,208房间还是一个危险的地方,锋利的匕首代表着死亡的威胁,而且莫名其妙地跟他的妻兄、邪恶的绵谷升联系到一起。
  尽管冈田一直在犹疑着,不敢直面他的恐惧,但他还是决定要从自己的存在中探询出某种“意义”。村上早期作品中的大部分角色都宁肯任凭诸多事物神秘莫解,甚至于偏爱这种模糊性,但冈田却要明确的答案。他希望能理解另一个人,那个他娶以为妻的女人——最终扩展开来,理解他自己:
  
  一个人有可能最终能达至对另一个人的彻底理解吗?……
  夜里,我在熄了灯的卧室里躺在久美子身旁,望着天花板暗问自己对这个女子到底了解多少……
  有可能这事实上不过是更为重大更为致命事件的开端。这仅仅是个入口而已,入口里面说不定横亘着我尚不知晓的仅仅属于久美子一个人的世界。这使我在想象中推出一个漆黑巨大的房间,我手里只攥着一个小小的打火机,借助那点微弱的火光我只能看到房间里小得可怜的一部分。
  我有可能看到整个房间吗?莫非直到老死我仍然对她稀里糊涂、不明所以?果真如此,我这进行中的婚姻生活到底有何意义?同这位并不了解的配偶朝夕相处同床共寝的我的人生又有何意义?
  
  这个问题在小说的第一章就含蓄地提了出来,在第二章清楚明了地再次提出,但直到约六百页之后的第三部,冈田才决定采取行动。他这种哈姆雷特式的犹疑终于告终。在这一点上,他的探求是以神话原型的方式展开的——不论是在日本还是在西方的意义上。他变成了一个当代的忒修斯,进入由半人半牛、名叫“牛河”的米诺陶守卫的联网电脑构成的黑暗之迷宫。(注:忒修斯是希腊神话中的英雄,曾深入迷宫杀死牛首怪物米诺陶。)或者成为俄尔甫斯或日本神话中创造大地的神伊邪那岐,跟随他死去的妻子一直深入地下世界,在阴间她不许他眼看着她的肉体衰朽。(注: 男神伊邪那岐和女神伊邪那美在通过性的结合创造大地之后,继续创造将居住其间的神祗,但伊邪那美在生出火之后却耗神而死。心痛万分的伊邪那岐跟随死去的妻子来到黑暗的阴间,而她不许他看她。他偷偷望去,却见她全身生蛆。他在惊恐厌恶间逃回人间并洗去身上的死气。——原注) “如果可能的话希望你这样来想我,”久美子在联网电脑的另一端这样写道:“我正因为一种不治之症慢慢地死去——这种病导致我的面容和身体逐渐分解碎裂。”当他盲目地穿透其内心世界的迷宫,手执手电筒追随她进入208房间后,她命令他:“不许照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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