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07年第1期

性,谎言,三万五千页

作者:克劳迪娅·罗斯·皮尔庞特




  1932年3月,宁前往米勒寒酸的旅舍拜访。这是她最早与劳伦斯式男人的生活研究完全记录,后来发表在《亨利与琼》里。那可真是劳伦斯和弗洛伊德的梦想故事:“我无法隐瞒。我是女人。男人使我屈服。”宁狂热地写着,“女人终于找到可以征服她的男人,她在强壮的臂膀间伸展,这是何等的欢愉。”然而到底是谁征服了谁,由米勒的信件来看,起初他对此可不像她这么确信。但他很快就换了声口,彰显出胜利者的姿态,如,“等着周二被蹂躏吧。”(许诺之外则是典型的金钱要求:“一点吃的都没了。”)但“屈服”的大事件仅仅过了八个月,宁便恨恨抱怨起来:“虚弱的男人,他的虚弱烦死了我,”折磨她的人,恰恰正是米勒,“为寻求指引我竭尽所能。结果又上当了。”她相信他是被妻子教坏了;琼·曼斯费尔德太恶名昭彰,太具侵略性。宁“还指望着亨利面对一个真女人,真实被动的女人的时候,会变成男子汉。他却迷惑了;他迷惑于我的顺从。”
  一旦收到了日记提示,米勒很快便学会将功补过;一页之后他再度出场,就又在颇令人满意地解开她的衣裙纽扣了。但这,或者说他,还不够。宁看准了米勒有才,资金补助三十年代中期一直都没有停过:房租,吃穿用度都是她来,他的打扮也比从前都潇洒。有次她还寄过嫖妓夜渡之资,以象征她的爱情、她波希米亚式的开明思想。最要紧的是,她供他出书。但是,1934年印《北回归线》的时候,出版商开价五千法郎,这钱却是她另一名情人、精神理疗师奥托·兰科付的。
  宁一头栽入与米勒的韵事之后,还有过其他情人,奥托·兰科并不是第一位,甚至不是其中第一位医师。未删节版日记的第二册《乱伦》揭示,基本上,她跟旧版本里所有值得一提的人物都发生过关系,除了诗人安东尼·阿尔托,因为他虚弱不举。也还好,要不然他嘴边的鸦片斑点也够腻心的。正如书名所示,情人名单里还包括她父亲。事实上,三十年代间,宁一路寻找劳伦斯式男主角,唯一不入选的就是被她紧紧催逼的丈夫;当时他正进行心理分析治疗,种种病症,用他妻子的话说,包括“太过投入银行事业”,“害怕威胁,太娘娘腔”,还有“对我所作所为全无反应”。宁的父亲是一名西班牙音乐家,花花公子,数十年前她童年时就弃家出走。她和父亲的乱伦关系,想起来远不如与勒内·阿朗迪医生的那般让人不安;这可真算是战胜了生物学障碍--她丈夫其时的精神理疗师正是阿朗迪。查尔斯·包法利恐怕都没这么丢脸罢。
  不过,阿朗迪医生确实“治愈”了休·吉勒,让他“不再那么依赖”妻子;因为她宣称,只有这样,她才能弃吉勒而取阿朗迪。兰科多半也是因为同样的理由给米勒的书赞助的;宁的手腕并不常变。挟精神理疗之势,宁的丈夫终于强占了他妻子的身体(“一直都希望能有人来撕开我的裙子!”)。而她刚离开丈夫的怀抱,就慰问性地前往拜访了理疗师;随后,她丈夫也会来这儿吹嘘自己男子气概的胜利。这可真算得上一场笑剧了,可惜还缺点风趣劲儿。但休·吉勒的胜利来得太晚;阿朗迪最终也赔了个清光,由宁所说的有着“理想的指尖”的“力士”,变成了一身“浆糊样的肉”的男人,以及,几乎是必然地,“性的懦夫”。她继续追寻。
  
  三
  
  宁的日记主题,真正的无底洞并不是性,或女性的绽放,而是谎言。向她生命中的男人说谎,这仅仅是开端。她
  意识到了这些谎言且引以为傲;这种雕琢、狡猾的两面派、甚至多面派态度是一张网,网住了她的“鲜明活力”感。过得快活的时候,她像聪敏的烟花女子般笑语晏晏,不以为然;愧疚的时候她便将之合理化:“我说谎,就像医生会说谎一样,”她告诉阿朗迪,“是为了病人的好。”她不曾考虑过深层次的道德么?“我让休认识到一名完整的女性;我摆脱了‘着魔’的狂热;骚动与好奇,曾是威胁我们婚姻的毒症,如今已经治愈。”她1932年3月写道。“超道德感,或者说,更复杂的道德感,针对的是根本的忠诚,而不会拘泥于直接的表象。”
  宁的日记满是大大小小的谎言。有些妇德表演段落,可能是写给她丈夫看的(不曾删改的部分,例如《早期日记》,她偶尔会天真烂漫地在写字台上摊开);审改过的卷册,有关物质资助来源的内容全部删却;她本人的品格则散发着圣洁的光彩(“我减轻他人的苦痛”);还有,比如她到底见没见过安德烈·纪德这种琐屑细节。(她在日记第一册声称见过,但事实并非如此。她欺骗了读者,正如她一度开开心心地欺骗了朋友。如末了,琼退出这场不可救药的文学三角婚姻时,便精明地指出,“我不信她真见过纪德。”)很明显,这些谎言得以保护宁私人的利益,也如其所愿,建立了其供众人瞩目的形象。另有无数虚虚实实,貌似毫无缘故,单只为了“让生活变得更有趣,模仿文学。”末了,则是她用来欺骗自己、借为托辞的最大的谎话:即,她是一名艺术家,是另一层次上的人物。
  亨利·米勒发过牢骚说,比艺术家脾气更糟的,就是自以为艺术家。宁回忆道,1914年十一岁时,她和母亲、哥哥从巴塞罗那乘船到纽约,踏下轮船跳板的时候,她怀里就抱着哥哥的小提琴匣。她并不会拉琴,只想让前来迎接的亲戚们知道,艺术家来了。在船上她着手开始写日记,宛如旅程纪念册,配上画图,贴明信片。在新家,日记继续(少女时期从法文改作英文),那是她冥想之所,记录着她对自己外表和个性的重重思虑。才十四岁,她就在自己“缺点”一侧列下“撒谎”、“虚荣”,“优点”则有“牺牲”、“慈悲”。
  其余家庭成员都颇有音乐才能,因此日记也成了她艺术家天性的展览场。母亲尽职地将笔记本用皮革一一包起,可能是鉴于其中写给“亲爱的爸爸”的大量信件(寄出前都细细抄录了副本)。约一年后这孩子才意识到,离开欧洲前就许久不曾见的父亲,如今还未能与家人会合,原因并非战乱,而是(对她而言,影响远更为深重的)情变。宁后来解释,对艺术的爱好、男性的渴慕,她兼具一胎双胞的庞大欲望,起因便是父亲的离弃--倒也算是标准通顺的心理学推测。这是她通过心理分析疗法得到的答案;对自己许多补偿性质的情事,也有类似的辩解。但七岁时,父亲尚未见弃,她写了故事就署名为“阿娜伊斯·宁,法国文学会员”,这离少女时代“被爱,被发表”的目标,已相去不远。
  二十岁她试着写过小说和剧本,日记里录有朋友的反响。“让你的人物去现实世界里走动”,这些最初的批评家们恳请道,“来些更具体、更生动的描写。”她已经意识到这是自己的不足之处,因此改变方向,把精力投入到“外在表象”中去,比如缝纫、装饰房间。到1925年,国立银行把她丈夫调去巴黎时,宁又发掘了超现实主义。读着尤金·姚拉的《变调》等杂志,她找到了以供仿效的模式,可以企及的目标--而且,就算这目标没达到,反正也没人说得准。“我们不怕看不懂的稿件,”姚拉写道。他的杂志风格大胆,1927年创刊,专攻“现代精神”,刊登了十八节《芬尼根守灵夜》,以及塞缪尔·贝克特、格特鲁德·斯泰因、威廉·卡洛斯·威廉斯、纪德等人的作品后,名声鹊起。宁试着作过一篇直白的小说,题名为《艾琳的选择》,随后又来了两首散文诗:《技巧之冬》和《乱伦之家》,调子全新,她自称“女巫的舌头”。例句:“我用神经线串着知识的白色海绵。”
  父亲的离弃是背叛游戏的借口,同理,“现代精神”也给了她阐述不清的理由。1932年夏,她递给米勒一束三十页的新稿;他承认,看不明白。他恼怒地告诉她,这故事要读一百遍才能读懂。宁一时灰了心。“然后我又想起《尤利西斯》和随之而来的研究。”第二年,米勒催得更紧,给她写了数封关于写作的信,“我可以如何拯救你”。相较而言,连描写她身体的惊人性感、饥渴的信件(“我爱你白金色的小腹,你臀的侧面,你体内的温暖,你的汁液”)都不过成了家常的传情示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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